我记得那年的风总是呼呼的刮着。
那一年我还小,所以我所记得世界至少是我看到的世界总是模糊不清或是残缺不全。那时的我总感觉当渺小的我独自面对强大的外界时显示出无助的懦弱。在我沿着风一直向北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因为纵眼望去我已经举目无亲了。
这天就刮着幽幽的北风。当我拖着装满筐的草往家里赶得时候,一群从路边上跳出小孩拦住了我,他们中间个较大的光头冲我喊,傻子,你妈跟别人跑了,你知道什么叫“跑了”吗?你这个傻子。
我说,我知道。然后我扔掉手里的筐狂奔了起来。那时的我跑得还真快,当我跑过去的时候身后还能腾飞起一路的灰尘。于是我很快的跑回了原地带着满脸的尘土冲着那帮人傻笑。
光头回头向周围的人一笑说,真他妈的是个傻子啊,你跑得快管个屁用啊,你能追上你妈吗,你妈被人拐跑了啊!
我不明白他说的话,我知道我能跑的很快,我说,跑的再快我也能追上。
光头说,是啊,你跑的真他妈的快啊。
我感觉到他们在夸我,于是我又放下筐狂奔了起来。
当我跑起来的时候我会感觉风一直在推着我,我有时会站着起跑,有时会半蹲着,总之方法很多。我跑起来也不会觉得累,我会穿过村外的树林,远处的田地还有更远处的草地。当我奔跑起来的时候身后还会飞奔起一路的尘烟,我感觉我没有用什么力气就会加速到最快然后在人群中急速而去。在路边玩的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喜欢看我奔跑,当我在 他们人群中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会笑着冲着我喊,阿飞,跑一圈吧,大家都喜欢看你表演呢。
人群们也附和的喊,阿飞跑一圈,整个镇上也没有你跑的这么快的了。
又有人说了,就是啊,好像整个市,省,不应该是全国也没你跑的这么快的啦,你应该和刘翔跑一跑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脸红的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一个劲地用手腕把鼻涕往下蹭。
忽然有人喊道,你们看,他脸红啦,这个大傻子还知道脸红,真他妈的傻啊。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笑,他们的笑就像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刮过一样,有一个人笑的满脸透红,我冲喊道,并模仿刚才的语气,你们看,他脸红啦,这个大傻子还知道脸红,真他妈的傻啊。
周围的人先是一怔然后都又冲他笑了起来,那个人气的满脸更红了,他从人群中跳出来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摇摇欲倒,被打的左脸红的像秋天发紫的茄子,而右脸却苍白像一张纸一样。
那人得意地说,我让你的脸更红!你这个大傻子。
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生气,我只是想学一下他的口气。我也不知道人们叫我傻子时为什么会笑,我本来就是个傻子嘛。他们说虽然我有名字,但“傻子”这名字更符合我的特征。他们说这话时神气的就像科学家在解释一个不为人知的天文现象一样。从此以后人们逐渐忘记我的真实名字,去而代之是“傻子”。傻子你要去哪?傻子还能跑的更快吗?你他妈的真是个傻子啊!人们总会冲着我这样的喊。我也喜欢这样,人们冲我喊时总是面带微笑,有时还是哈哈大笑。
自从被打了一巴掌之后我的左眼逐渐看不清起来,当我看人们,树,房子时,总会有模糊的东西挡在眼前,就像眼前套着一个塑料带一样。
一次当我背着满筐的草走过村头时,一个大人哇哇地向我跑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棍子边跑边骂,傻子,站住,你他妈的站住,你他妈的割得不是草,你他妈的割得是我们家的麦子,你真他妈的傻啊,你傻到连麦子和草都分不清了。然后我感觉到身后一阵疼痛。
永强喜欢每天早晨在村头拦住我,他会坐在他的摇摇椅上老远就冲着我喊,阿飞,跑过来,快点跑过来,用最快的速度。
于是我抓着筐朝永强飞奔过去。永强看着飞奔过去的我哈哈哈地笑着说,你今天没有昨天跑的快啊。永强是从来不叫我“傻子”的,他是我们村唯一的一个,连我妈都叫我傻子。永强喜欢看着我奔跑,他总是会冲着我说,你跑的这么快,又叫阿飞,你应该能飞的。
我站在一旁傻笑。
永强说,就你的身体条件绝对能飞。你以后多练练就能飞了。
我说,会飞会怎么样?
永强说,世界上还没有会飞的人呢,你想,如果你会飞全世界的人都会认识你,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你还会有女人,你知道有女人可以干什么吗?
我迷惑地说,不知道。
永强说,就可以享受啊,比吃好吃的还享受。你也可以参加世界吉尼斯,倒时候没人会叫你个傻子啦。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当我妈听到这件事后悲伤地说,你还真是个傻子,你爸爸就是个傻子,结果生下你后还是个傻子啊,我的命还真是苦啊。
我不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人们都说是傻死的。我想不通,我想一个人傻怎么还能死啊。听说我爸爸小时候得了一种病,然后就变傻了。我妈生下我后我就是个傻子。人们有时说,你爹是后来傻的,你却是天生的,你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也有人说,你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总之他们喜欢用这种绕口的话来谈论我们父子俩。后来有人经过调查然后说,他傻是因为出生时头太大,因为头大被卡住了,生不下来压坏脑子啦,陈医生可以作证嘛。
以后就有人见了我问,头卡在里面会不会闷啊?
我摇摇头说,不会啊。
然后他们哈哈的笑起来,有人问,那里面没有灯会不会很黑啊?
我仍是摇摇头说,不会啊,那时我的眼好,一点都不模糊。
他们又是哈哈的大笑起来,他们有的笑的肚子疼,也有的笑的泪都出来了。他们总喜欢问我奇怪的问题,他们喜欢我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说我说起话来会很滑稽。他们有时会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伸开手指敞着手掌让我看,然后说,看看,我在帮你擦脸,你的脸还真脏,不用力气是擦布掉的,我对你好吧,你应给说“谢谢”。有时会有人冲着我喊,你妈是破鞋,你知道什么是破鞋吗,就是和别的男人鬼混,你爸爸在地下肯定带着帽子呢,你妈就像你脚下的鞋一样破。我知自己的鞋很破,割草时总会有草伸进我的鞋里扎我的脚心,我说,我还有一双新鞋呢。
他们笑得弯下腰去,那人说,啊哈,是吗,你还有新鞋,但你妈永远新不了了,她是个破鞋。
我不知道该说鞋什么,我也不了解什么是破鞋。
那人继续说,你可能不是你爸爸亲生的,你是个杂种!
那些人还是哈哈的笑,他们有的人坐在地上抱着肚子。那人自豪的说,永强才是你爹,我经常看到你妈从他家出来,你应该认你的亲爹去,哎,你比你爸爸还傻啊。
从此村子里的人们都在传说这件事,人们都像很乐道这件事。这件事比当年的大水还能引起人们的话题。人们见了我都会喊,傻子,永强认你了吗?傻子,永强应该请你吃肉。傻子,你他妈的真傻,你妈让人白玩了。
我没认永强做父亲,永强也还是叫我阿飞,而不是叫傻子。他总是让我在街上跑一圈,他画一条线,让我站在线后准备,只要他一声令下我就箭一样飞奔出去,到达村另一头后再跑回来。人们看到我一遍一遍的在街上跑来跑去,他们会哈哈大笑然后说,这傻小子跑的还真快啊。我气喘嘘嘘的跑回来时脸上的尘土被流出的鼻涕和成了泥水,回头还能看到滚滚腾起的尘烟。
永强看着我笑着对我说,跑的还不够快,你应该再快一些。然后我又支起架势跑了起来,人们看到我又跑了起来都起哄的喊,跑快点,再快点啊。然后就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我像是受到莫大的鼓舞似的用起全身的力气跑,我瞪大眼睛,我的脸因为缺氧而变得通红,但我还是异常的兴奋,我感觉不到任何的阻力,我只觉到风在我耳旁嗖嗖的飞过,周围的房子和人群像被拉伸的纸张一样弯曲起来向后飞去。
就在那个午后,我一遍又一遍在街上跑来跑去不知疲倦。到后来我开始听不到人们的声音,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看到人们的动作像放慢了一样,他们的双手慢慢的闭上,然后在慢慢的张开,他们的嘴里不停地向外说着什么,我已全然听不到了,我知道他们在叫好,他们在为我呐喊。我感到身子里有无穷的力量在滚动,此刻我听不到任何风声了,但我能听到心脏在碰碰的跳动,血液在不断地流向全身各处,我感觉我的脚很轻,石子透过我那破了的鞋底用力的划我的脚底我都感觉不到,我只是感觉脚上像踩了海绵,轻飘飘的。我看着远处的蓝天白云触手可及。我只是来回不停地奔跑,我的嘴唇像得了病一样泛白,我的脚像冬天的土地一样裂开了缝,我身上的衣服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湿。但我全然对此不知,我还是不停地跑,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少圈。开始是午阳正烈,后来是夕阳西下,开始是满是人群,后来是人去作散。这条街上整个下午总是在尘土满天飞中度过的,我是在黄昏时刻倒下的,我嗓子发干,我是严重脱水才昏过去的。当我醒来时暮色已降临,我没有力气爬起来,我感觉浑身冷极了,那时就想冬天一样,衣服并不能掩盖任何寒冷,我躺在裸露的土地上毫无力气,一只狗舔了几下我的脸后叼走了我那只跑掉下来的鞋。我小心翼翼的珍惜着那只狗的舌头触及我脸时的温度,当大地完全陷入黑暗时我沉沉的睡去……
我妈就是在那个晚上离家出走的,那天呼呼的刮起了北风,并且着一直刮着。人们见了我就喊,傻子,你妈呢?
我说,不知道,没在家。
他们说,永强把你妈上了,却不要你了,所以你妈走了。然后他们都用眼睛顶着我,然后说,其实你妈也是个傻子啊,白让人家上了。你还能跑吗?
我说,能!
他们说,赶紧追啊,永强不认你,还有谁养你啊,你这个傻子还不追啊!
永强家住进另一个女人。那是一个有着金黄色卷发穿紧身衣服的女人,村里的人们都喜欢在她背后盯着那鼓鼓的屁股谈论着什么,人们看见我就会说,永强不要你妈也是情理的事,你妈既没有紧身的衣服也没有鼓鼓的屁股,以后那个女的就是你妈了啊,你见了他就叫妈,听见了吗?
我说,听见了。
他们说,还叫永强个爸爸,最好是在他俩在一起的时候。
我当着永强和那个女人的面叫永强个“爸爸”的时候,永强气的鼻子都歪了,那个女人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暴躁如雷的永强,然后我又叫了一声“爸爸”,永强跳到我的身上就是一顿打揍,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无数的拳头和脚向我身上砸来。那个女人还是疑惑的看着揍完我后气喘吁吁的永强质问道,他是谁?
永强说,一个傻子,我们村的。然后转向我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傻子啊?
我说,是,我就是傻子。
永强得意的冲那个女人说,怎么样,他大傻子一个。
我冲着那女的叫了一声“妈”,那女的气的甩掉了头上的发卡,打了我一个 响亮的耳光骂道,你还真是个傻子啊,谁家的?逮着谁就叫妈啊。
我被永强和那女的打后很多人都在帮我出主意,他们有的劝我要报复他们,他们说我虽然傻,当不应该随随便便受欺负。有几个人给我设定了几个方法,一是趁着晚上把永强和那女的杀了,像他们那样败坏风俗的人早就该死,我若杀了他们就会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二是把那个女人的内衣偷出来挂在村头的杨树上,让他们家丢人现眼。大家都在盘算着我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永强和那女的,而我对此也迟疑不定。这时忽然有人说,你还是找你妈去吧,你妈可不会欺负你的。
我想,这是个主意,我问,我不知道我妈去哪了?
那个人笑着看了看周围的人们说,你妈是被北风刮走的。
大家都相互一笑说,是啊,是啊。
那个人继续说,你顺着北风走就行,你跑的那么快肯定能撵上你妈的。
从那以后我就就顺着北风一直向北跑,我累了就走几步,有了力气就再跑起来。风停了,我也停下来,因为我并不知道那个方向是北。我知道风一直向北的,村里的人不会骗我的。我走出了村子,我看见了一片麦田,我从没见过这么大一片麦田,风挂起麦田就像波浪一样翻滚着,而我穿梭在麦田中就像在大海中昂扬向前挺进的军舰一样毫无阻力。夏天辗转而过秋天麦田都变成了秋黄色,这时麦田里多了许多忙碌的人,他们并不像村里的人,他们头上包着白色的毛巾,挥舞着镰刀,在这个金黄色的季节里我在麦田里向北奔去。我听到有人感叹道,那个小伙子跑的还真快啊。我很自豪,因为我知道以我这样的速度肯定能追上我妈的。
我作为阿飞唯一的朋友来叙述这件事,我想找一个更适合我的称呼来表明我和他的关系,但可惜的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作为一个“朋友”我没有做到我该做的,我没有时时刻刻待在他的身边,我没有在他陷入困境时身处一只手,我没有明确他奔向何处,他找到他妈妈了吗,我甚至不明确他是否真的叫“阿飞”,我所能做的只有完成这篇文,我觉得和他一样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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