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

作者: 独头茧连殳 | 来源:发表于2018-09-01 22:48 被阅读84次

      一

    一梦方醒,窗外机械运转的轰鸣声隆隆驰来,喧闹嘈杂。睁眼时,入目的白炽灯恍然在我眼底烫下一个疤痕。

      生活变成可怜的安逸,尝一尝,尽是苟且的味道。

      记忆里太多的事已日渐显现出不真切的况味,随着年岁渐长,听见曾经的自己挣扎在浪潮里的呼声遥遥,只是抽身出来,独坐在断崖边深深凝望汹涌波涛。无垠的月在夜里给万物镀上金光,而后愁绪长长长长,肆意蔓延。

      我的不可一世到了不得不苟延残喘的年纪。

      而今我方时常想起柴桑。

      凡忆起她的人,不是携着顶礼的膜拜,就是怀着难言的鄙厌。然而她教你生不出多余的怜意。

      我遇见她时,她的发剪得极断,并且毫无章法。如杂草般肆意生长,自头顶参差地垂挂下来,险些遮住荒芜的眼眸。

    她胡乱地套着不入时的运动衫,衣服倒还整洁。衣领高高竖起,遮掩住嘴唇,仅露出狭长的眼睛和峭立的鼻梁。

    我彼时拥有着一家小小的书店,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过着勉强糊口的生活。

    日头黯淡的午后,我整理着被人们翻阅过的拆封书籍。抬眼望向门外时,独见她裹着风雨自远处跑来,步伐慌张。

    慵懒被驱散开去,我来了兴致,对着进门的她微微点头。

    “欢迎光临。”

    她的面容不甚清晰,呼吸声跌跌撞撞,在小店里回荡。

    “我被人跟踪了。来这里躲躲,麻烦您了。”她的声线似乎被弯曲,却不难听出柔婉的腔调。

    我诚然一头雾水。然而见她无意多言,我只好继续整理书籍。

    她不一会缓和下来,开始环顾周围,轻轻地踱着步子,悠然地扫视书架。

    我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她给我带来异常熟稔的感觉,我一定在某个地方见到过她。

    我想了不太久,转身看向她:“你可看过《蒙马特遗书》?”

    “我?”她讶于我开口问她,旋即猛地抓挠自己的耳朵,自顾自地说着,“诶,那本书。说不上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明明在哪里写的不重要,是不是遗书也不重要。说到底,死前为什么要写这样冗繁的篇牍。我还一直不甚了了。”

    “大抵作者生前有未圆满的遗憾。”

    “诶?生不能圆满的,死又如何做到?她不过是把死全然交付给生来承担。可是不得不承认,死亡因这本书而变美。”

    我一拍脑袋,很高兴有人和我持着同样的看法:“对了对了,是这样理解——向死而生。”

    “诶?作者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发现她似乎很喜欢说“诶”,尾音上扬,拖着长长的调子。

    “是邱妙津。我初看到你时就想起她来。”

    “诶?可别这样想,一个人像另一个人在我看来是极大的罪过。”她连连摆手,“最起码要活得是自己才行。”

    我默默地点头,面上戏谑道:“说到底,你连作者名字都没记住。”

    “看到写得很好的书,当然要认作自己写的才行。不然会生出疏离感。诶?要如何说,读毕,就应该全然地相信这是自己的文章。”

    “这样说你是写作者?”

    她一挑眉,热情骤然被点燃,掰着手指数着:“我当然写过很多书《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十六岁性启蒙时候‘写’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是在绿皮火车上忍受邻座的体臭和翻滚的胃酸写下的。还有《局外人》那是······”

    我日后才知道,这是她惯有的胡话。

    我连忙打住她“那你可有想过写些自己的文字。”

    “诶?怎么这样问,我都写了这样多。”她好半天才总算换了神色,“你这样说倒提醒了我,兴许我写下来会好过很多。”

    她没待我继续说下去,便径直从书架上挑选出书来。

    “既然这样,借几本书可好。”

    我突然想起什么,转而问她:“刚才你说什么被跟踪的事来着?”

    “诶?”她挠了挠耳朵,“这是小事。”

    于是我允她借走九本书,约定下个月来还。

    现在想想真是做了不可饶恕的傻事。

    日子倏忽地过着,然而转眼间三个月过去,还书嗯事杳无音信。我开始生出悔意,不该为一个邱妙津就借书给她,何况这和邱妙津的关系不大,我深知是她胡扯的能力吸引了我。

    我向来喜欢怪诞的世事。

    她初来时小城正浸在延绵的春雨里,第二次见她已是盛夏。

    她仍然穿着松垮的运动衫,将Polo领竖起,却有着怪诞的美。

    我注意到她两手空空,散漫地踏着步子,走在烈日下,头发已长长了许多,仍然生得毫无章法。

    我刚想开口问她,又见她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

    “诶,我实在不是写书的料。”

    “怎么?”我姑且把借书的事放在一边。

    “总觉得像是把自己剥光掉,赤裸裸地站在公园的石椅上,大张旗鼓地朝着人们呼喊——‘任君采撷。’”她说罢打了个寒颤,仿佛真被置于众目睽睽,“写自己也好、陌生人也好,总像是在写一个人似的。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宽宥自己。总站在某个圈里,跳不出去。这点最为可耻。”

    我由此全然将书的事抛诸脑后,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当时决计要写出像样的文字来,于是买了纸和笔,却徒然坐在房间里咬笔头,我看着日影的方向由西南转到东北,嘴里尝到咸涩的味道,抿了抿唇才发现眼睛正汩汩地流淌着泪。”

    “你哭什么呢?”

    “我也想了很久,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觉得悲哀……诶?就此打住,我来是想要给你讲讲我没有写下的东西。”

    “好,我听着。”

    “我要写战争时候迷失在森林里的对峙的两个女兵。”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她们身处不同的阵营,各自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在彼此筋疲力竭的时候相遇了,于是只好拿着枪瞄准彼此的脑袋。这个时候,她们心底都闪过一丝疑虑。突然发现没办法理解——明明偌大的森林只有她们两个人,何以要争斗地你死我活。

    “于是她们默默地靠近,女兵A问B,战争的胜利者能迎来什么?。B说也许因为杀戮是我们潜在的本能,所以最后能欲望能得以满足。于是A和B握了握手,开始同唱起一支歌。

    “再然后她们默契地看了彼此一眼,便开枪自杀了。”

    真是无趣的故事。

    “你怎么好写这样的故事?”

    “你也觉得吧?这样的故事根本没人看。”

    “就算有人看也不会有欲望夸赞你。”

    “我当然知道人们会怎样。”她就势坐在地板上,盘起腿,抬眸望我,“我写不好东西,就只会在贫困中慢慢死掉。我可以借你一点钱吗?等不久找到了活计,就过来还你。”

    大抵是因为她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幼兽的澄朦,我又如数把钱借给了她。并且又借给她三本书。

    真是不该再一次相信她。

    等到再次遇见她,又是一个月以后。

    我自知她归还还书和钱的希望茫茫,只好姑且搁置在一边。

    那日,账单出了些差错,我好歹核算了半天,等到一抬头,夜已很深了。

    走在阑珊的街道上,却眼见不远处的人影散乱,待到我走近,又看到了她。

    她哼着不成调的曲,摇摇晃晃走在路上。

    “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莫依偎我。

    “别走近我,我正升焰,万木俱焚,别走近我。

    “来拥抱我,我自温馨,自全清凉,来拥抱我。

    “请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兽,请扶持我。

    “你等待我,我逝彼临,彼一如我,彼一如我。”

    我静默着站在原地,彼时的恼怒骤然消泯,我觉察到她由内里散发的哀戚。

      她看起来更加慵懒,眼眸惺忪,竭力睁大眼睛看着我,好半天才看清楚。

      我见她醉得这样厉害,只好送她回家。

      她住在房东家简陋的阁楼上,木板踩上去就发出无力的呻吟,似在控诉着什么。

      房间里漂浮着灰尘的气息,夹杂着食物的霉味,我只好打开窗,风鱼贯而入。

      开灯后,我眼见她的房间里横七竖八地放着铅笔,纸张横陈,废纸篓已满溢出来。画板也斜倚在门上,上面尚夹着半成的画。

      她坐在破椅上,椅子发出吱呀声响。她转而拿起桌上的杯子,呷一口生茶。

      她似乎清醒了许多。

      “你是画家?”

      “诶?不是。”她挠了挠耳朵,“不过我打算学画画。”

      我忽然想起她学写作的事来,诚然将信将疑。

      “说起来,还是前几天的事。钱已花得七七八八。只好在外面闲逛。在公园里冒充别人,好歹给一个顾客画了张画像。

    “说来也怪,我照着别人的画像给他画上。来人竟然很爽快地赏了很多钱。”她看起来仍然很疑惑,“画出不像本人的画竟然得到更多的赏赐,诶?真实的事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镜子是否是自己也未可知”

    她挠挠耳朵:“也许真是这样,有些东西存在着,但就是什么也不像,有时候自己也不肖自己。”

    真是越说越玄乎。

    以我常人的思维没办法和她继续聊下去,只好作罢。

    我请求看她的画,她毫不犹豫地拿给我。然而画和她本人一样,黯淡无光。

    有些失望。

    “你到底想要画什么?”

    “诶?你看不出其中的某种本质?”

    我好笑地看着她。

    她把画翻转过来,细细观察良久,眼睛开始变得无神。她眉目低垂,看起来孑然一身。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起身往门外走。

    也罢,也罢。

    我从阁楼下去时,正好遇着她的房东。

    他叫住了我。

    “你是柴桑的朋友?”

    我这才知道她叫柴桑。只好点了点头。

    “说起来,她真是很奇怪的人,有时候真叫人苦恼。”他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吸着,“总是昼伏夜出,平常固然安静。可是一到心血来潮,想做什么就立刻去做。

    “前段时间想要当个架子鼓手,一到晚上就开始生产噪音,我那段时间去敲她的门,她一概不理。

    “所幸她这个人从来三分钟热度,过不多久又打算改行做厨师,焦味和食物腐烂的味道却搞得相邻的人愤怒难平。

    “邻居要我去家里的阁楼贴上声讨她的文章,我费了很大气力总归是把众人的愤怒压下去。

    “后来她要学摄影,奈何身上不名一文,只好找我来借。当时心软,明知道荒唐,仍然借给她。自那以后,她又总寻我帮忙······”房东正说着,叹息连连。

    我不明白他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周济她,就如同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喜欢同她说话。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没有那样善良,我也怨恨她很久。她一会声称自己是音乐家,过不多久又成了画家、美食家、作家。谁知道呢?或许是个妄想家。”

    他把烟头掐灭,摇了摇头。

    “我有一次意识到很久没有见到她,于是上楼去,看见她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体已烧得滚烫,送到医院,差点死掉。她真是令我好笑又好气。”

    我好半天才问道:“她何苦如此,家里人呢?”

    “我问过她,何以要这样过活。”

    “她怎样回答?”

    房东的话里带着无可奈何。

    “她说‘不这样,能怎样。’”

    这一切真是一团乱麻。

    我自那以后每天都去柴桑的家,她好像日日都在浑噩的睡眠中度过。

    然而终于有一天,她肯出现在我的书店。

    她把十几本书搬来,落落寡欢地笑。

    “突然想起来,要把书还你。”

    我竟有些受宠若惊。

    “啊,其实······”

    她突然打断我:“诶?你说,要是你活在这样一种地方,女性总想着如何强奸男性,而男性被迫害后也总是沦为被谴责的对象……·这样的话人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伤害吧?”

    我接过她的话:“你说的不就是母系社会?”

    “诶?是又不是。男性在我的假设里是生育者”

    “这怎么可能?”

    “所以说是假设嘛。你被固化了。”她对此似乎不屑一顾,“要是生来就有人告诉你,人是应该食草的生物,你大抵也能学会反刍。”

    我隐约意识到她在反抗什么、

    “我曾经和你说有人在追赶我”柴桑望了望窗外。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女人的身影倏然而过。她面色苍白,满目悲戚,四下里找寻着某物。

    “她是我的爱人。”柴桑紧紧缩在角落里,躲藏起来。直到女人走后,她才站起身。

    我觉得异常荒谬。

    她看到我不明的神色,幽幽地叹气。

    “说到底,我全然败给了“洛克的眼镜”,你们所谓的慕四朝三、居无所定,其实只是我抗拒世间的工具。”

    “可你仅以卑躬屈膝的姿态躲着。”

    她久久凝噎。

    她问我:“我该怎样活着。”

    我骤然失语。

    在一片死寂中,我和她遥遥相望。

    我后来没再遇见柴桑,关闭了书店,拿着稳定的工资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每一个新的一天都由昨日复制而来,寡淡如水。

    柴桑,兴许早已死在了我十八岁的回忆里。

    我对此深信不疑。

    柴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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