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体”文化的概念与形成
一些年前,我从心理咨询与治疗的角度提出一个概念:“共生体”。这本是一个生物学概念,我却借用它作一个视角,来考察生命成长与家庭文化的关系。在心理治疗实践中,我们探索个体成长的经验,总会发现心理障碍与具有“共生体”性质的家庭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生命在出生之前,是母体内的胎儿,跟母体建立的是共生体关系。但随着生命的降生,婴儿与母亲之间的共生链一一脐带被剪断了,自此,他首先在生物意义上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但在生命的早期,他必须跟母亲保持亲密的关联一一依恋关系。这种依恋关系具有生理的生存意义,也具有心理的成长意义。虽然孩子出生了,但在母亲的记忆里,她与孩子的共生体体验依然存在,成为母子依恋关系的基础,伟大的母爱也是由此发生的。然而,母亲的某种个人生活经验可能会强化她的共生体体验,使她在潜意识里把孩子依然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虽然身体分离了,但在心理上她不愿意让孩子与自己分离,要与孩子保持一种心理上的共生体关系。其基本表现是,母亲在情感、感受、经验等方面对孩子过度感同身受,以致产生各样的“溺爱”行为。
共生体家庭的形成,还有文化因素的支持。如果我们把视线转移到更大的文化领域,会看到,中国封建宗法制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共生体文化体系。在这个文化体系里,家与国混为一体,家如国,国即家,皇帝的利益就是一切,后来延伸为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的利益是无足轻重的,个人是国家利益的维护者,是实现国家利益的工具。这种共生体文化渗透了中国知识分子和民众的头脑,早已形成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一系列观念,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犯罪,诛灭九族”等,讲的都是种族或家族共生体。共生体文化具有一种强制性的凝聚力,内部却充满了争斗(即所谓“窝里斗”),内心一盘散沙。一方面,大家要彼此依赖求生存,另一方面,个人只被看作是共生体的一部分,他的利害取决于共生体的利害,因而会感到很不安全。在共生体文化里,个人很难分离出来,因而难以培养出真正具有自我意识的个体。共生体家庭反映的就是这样一种共生体文化,它阻碍生命成长的“个体化”过程,不能养育具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反而造成人的依赖,而这些依赖表现在各个方面。
“共生体”文化的表现与特点
之一、感受性依赖
在共生体家庭里,一个孩子难以发展出自己的自感受能力,因为他的感受与家人的感受混为一团,无法分开。这里只有共生体的感受,个人的感受是不重要的,也是不安全的。共生体家庭的父母可分为两种类型:专制型和溺爱型。专制型父母(父或母)会用自己的感受替代孩子的感受;溺爱型父母(父或母)会把孩子的感受混同于自己的感受。二者都不留空间让孩子去发展自己的感受。因此,在共生体家庭里,个人不能独立地享受快乐,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痛苦,他必须选择家庭的快乐和痛苦。
一位当事人这样叙述道:“我们的家庭都无法独立,跟父母原来的家庭扯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从我很小的时候,父母跟爷奶叔叔们闹纠纷,我妈不停唠叨,把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倾倒给我。其实我不想听,但我是她女儿呀。她说自己做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如果我不关心这些,她会不断指责我说,‘你是不是我们家的人,什么事都不烦’。后来,我就变成一个特别能“烦”的人,为家里鸡毛蒜皮的事烦得不行,不想烦也不行。在外面更是这样,别人对我的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都会影响我的心情。我丈夫说,我父母的缺点印在我身上,我的缺点印在我父母身上。他觉得我的家庭很奇怪,我父母都是不独立,不自主的人,我也是。”
类似的情况还如,一个母亲如此关心她的孩子,生怕有任何事会让孩子难过,那会让她更难过,恨不能代替孩子难过。后来,孩子出现了强迫症状,其表现是,他拼命要让头脑保持最佳状态,反复用仪式驱赶不好的意念。他长时间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以致影响学业,他的名字被列入补考名单,在学校公告榜上公布出来。这时我们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母亲看到孩子“榜上有名"在那里流泪,孩子冷眼旁观,对此全无所谓。我们发现,在共生体家庭里,当孩子连自己的感受空间都被剥夺的时候,他会封闭自己,选择冷漠,或沉溺于某种有害身心的活动,甚至可能丧失感受快乐和痛苦的能力,觉得生活没有什么意思。有这样一个大学生,从小受到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后来他到外地读大学,母亲还如影随形跟着他,在大学旁边租房而居。后来,这个完全依赖母亲、几乎丧失生存能力的大学生想到死,他对母亲说:“妈妈,我想死,你能不能陪我一起死?”
之二、经验性依赖
共生体家庭的另一个特征是,父母(父或母)会把自己的经验强加给孩子,而且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是“为了孩子好”。有这样一个女性,在中学时期,她到图书馆看书,在那里受到一个老图书馆员的性侵害。这个创伤经验对她的刺激很深,一直放在内部,没有得到处理。她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这时,压抑在潜意识中的创伤经验对她发生了作用,表现为她对女儿十分担心,不断警告女儿:不要到图书馆看书,要防备身边的老男人,到同学家,要小心他们的父亲和爷爷一一就这样,她用自己的经验笼罩了女儿的经验世界,使女儿对男性产生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而这首先影响了女儿与同学的交往,如果这种情况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还会进而影响她的人际关系、恋爱、婚姻。这位母亲在经验上混为一团,以为自己的经验就是他人的经验,却从来没有想过,孩子也可以有自己的经验,需要在自己的经验里长大。
记得幼年读过一个寓言叫小马过河,老牛说:“河水很浅,刚及我的大腿。”松鼠说:“河水很深,前天我的同伴过河的时候都淹死了。"但老牛和松鼠讲的都是自己的经验一一这些经验对它们自己来说简直是“真理”,但对小马却不是。共生体家庭的父母,会像老牛和松鼠一样说话,他们在经验领域里缺少“分别意识”,因而把自己的经验当作“真理”强加给孩子,这反而阻碍了孩子去发展自己的经验。这也给我们带来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启发,越是封闭的文化体系,共生体性质越强,越是会把自己的经验作为标准,而不能接受与他们的经验不同的东西。而且,他们这样做的时候还是出于真心,真的是为对方好。小马过河的故事则给共生体家庭的父母一个重要的提醒,那就是小马的妈妈对小马说的一句话:“孩子,你可以去试一试呀。”接着我们看到这样的结果,小马试着从河里淌了过去,在这个过程中,他获得了自己的经验:“原来,河水不像老牛伯伯说的那么浅,也不像松鼠老弟说的那么深。”这种直接的经验,对小马是最为重要的,它高于世上一切的“真理”。
之三、关系性依赖
一个生命的诞生,首先经历的是生物意义上的分离,在此后的成长过程中,还必须经历心理意义上的分离,渐渐形成一个独立的自我。对于共生体环境里成长的孩子来说,要经历分化(或个体化)则不太容易,要把自己从共生体关系里撕扯开来,他要承受鲜血淋漓的心理痛苦。
我们考察自然界,会发现老鸟让雏鸟试翅,老虎教虎崽捕捉,但在共生体家庭里,却看到父母对孩子过度保护,连动物所具备的本能的能力都丧失了,更谈不上真爱行为一一按司各特·帕克的定义,真爱行为是有意识地培育孩子成为具有爱与责任能力的个体的行为。共生体父母跟孩子建立一种无意识的共生体关系,彼此依赖,甚至互相折磨,但谁都离不开谁,谁都怕离开谁。那些在共生体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会带着自己的共生体经验,在生活中寻找新的依赖对象,与之建立新的依赖关系。例如在恋爱和婚姻选择上,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满足自己的依赖需求。当他们有了孩子,可能会复制原生家庭的那种共生体依赖关系,会满足孩子的一切需求,让孩子依赖他们,他们也同时依赖孩子。
有一个身体残障的母亲,一直坐在轮椅上生活,自己生活本来都很不方便,但她却为身体健康的女儿打洗脸水、洗脚水,从小到大,每天如此。女儿长到十七岁,开始出现心理障碍。在接受一段时间治疗之后,女儿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而这些想法与其家庭共生体的内容有所不符。这时,母亲出来阻拦女儿继续接受治疗,因为她发现女儿跟她的关系开始出现“问题”。实际上,让女儿成长和成为自己的那些改变,在她看来都是有问题的。从意识层面上看,这位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起来,但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想保留与孩子长期形成的那种共生体依赖关系。她不愿让孩子长大,因为长大的孩子跟她的关系不再是依赖和被依赖的关系。
之四、焦虑性依赖
共生体家庭会给幼小的成员造成很深的不安全感,使孩子对父母有过度的依附,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怕,不是因为弱小而需要支持,而是因为本身就不能独立。这是一种共生体焦虑。有一对夫妻带着女儿前来求助,女儿二十三岁,大学未毕业躲回到家里,三年过去了,坚决不愿意出门。探索发现,她内心里有很深的共生体焦虑,十分害怕失掉亲人,害怕在自己离开家的时候,亲人会突然死掉。这是一种死亡焦虑,因为从共生体关系来看,亲人死亡就意味着自己的死亡。这种焦虑甚至在她幼小的时候,就己经渗入她的内心,使她每天都害怕去上学,担心亲人会在她上学的时候发生不测。记不清楚有几次,她坐在课堂上,突然想到妈妈会死,就冲出教室,跑回家去。这使我想起在“文革”时期,当时我还是一个孩了,当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传来,我在一种莫名的恐惧里呆立许久,脑子里出现一句话,“完了,我以后怎么办?”这是许多中国人都有的经验,是一种共生体社会制造出来的分离焦虑。
带着共生体焦虑的人,往往有一颗过于敏感的“良心“,因而有过度的内疚感,而这往往来自于他们过去受到惩罚的经验。共生体家庭的父母不喜欢孩子身上表现的特别之处,他们要打击这些逸出共生体之外的“异质”,这给孩子造成的影响是,他们害怕跟人不一样,不敢表现自己的独特。有一个高中生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有一次,我考了年级第一,我当时就很恐惧,害怕别人说我怎么成绩突然这么好。我就把所有的卷子找过来,在里面找错误,终于找到一个小错误,是老师没有看出来的,就很兴奋地跑到老师办公室,让老师为我改分数。老师可能觉得我的举动非常奇怪,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反复要求下,她为我改了分数,这样我就变成了第四名,感到安全了不少。"
神经症的痛苦就来自这种成长的冲突:共生体的经验让他害怕跟人不一样,但成为自己的愿望又要求他表现自己的独特。出于安全的考虑,他压抑独特的要求,让自己逃避成长;但成长的渴望不断冒出来,强烈要求表现自己。这时潜意识为他提供了一个逃避之所一一神经症,他以为躲在里面就可以不去面对这种冲突。但是,他达不到这个目,他的冲突不过是发生了转移,从现实的痛苦变成了一种神经症的痛苦。
之五、责任性依赖
自我成长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发展责任意识,但在共生体家庭里,责任意识的发展会受到阻碍。其表现是,父母不让孩子承担自己能承担的,做自己能做的,或者让孩子承担自己不该承担的,做自己不该做的。前者会阻碍孩子发展出起码的责任感,会使他把责任当作负担和压力,因而会逃避责任;后者会在孩子身上造成扭曲的责任感,使他无法分清什么是自己要承担的和能承担的,什么不是,他会承担一切,把整个共生体的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因此,共生体家庭并不能培养出真正的责任意识。
共生体的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后,会离开共生体家庭,进入工作单位,但会出现适应的困难。有一个这样的案例,当事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她在单位感到很难受,因为那是一个由个体组成的环境,她需要做出判断、选择、决定,还要承担责任,这让她感到太累。她喜欢自己原来的家,那是一个共生体的环境,最后她选择回到家里去。这里跟单位大不相同,按她的描述,要倒霉,大家都倒霉,自己就不用烦倒霉不倒霉了。父亲不快乐,大家都不快乐;父亲快乐,她也跟着快乐。一切都不用她费神,她只要把自己放在一个系统里,被系统成员带动就行了。她不要自己去判断,不要自己去选择,不要自己去做任何决定,不要自己去承担任何责任,不要去努力成长和成为自己。在家里,只有共生体的责任,没有个体的责任,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因而她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责任。这就是共生体家庭造就的责任性依赖。
共生体家庭还会培植另一种逃避性的责任意识,表现为个体要去承担共生体的一切责任,要为整个共生体负责,把本该自己管的事放在一边,去管整个共生体的事,从而达到逃避个体责任的目的。考察我们的共生体文化,会发现同样的现象,每一个人似乎都有这样一种倾向:要代表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个单位,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大家都去忧国忧民忧世界,就是不去忧自己。
之六、需求性依赖
共生体家庭不适当地满足孩子的需求,很容易在孩子内心里培植一种十分强烈的欲求,以致他在生活中会坚持自己的欲求必须得到满足,否则就不依不饶;或者自此躲进症状,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哪怕毁掉自己也在所不惜。仔细考察,他们的欲求带着相当程度的盲目性质,表面看来似乎是在追求幸福的目标,实际上却在不断破坏幸福的条件,在整个追求的过程中把自己变得苦不堪言。那情形似乎是:本来要去天堂,却往地狱狂奔。
这种欲求是强烈而又盲目的,因为它反映的是共生体的需求,而不是个体的需求。也就是说,一个人有强烈的欲求,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只顾眼前,不顾将来;他要求立刻得到满足,发展不出“延缓享受”的能力;他在生活中抓了芝麻,丢了西瓜;他把眼睛盯着别人,把别人的需要当作自己的需求,别人有什么,他就要有什么,以至于陷入不可自拔的比较与嫉妒之中。
共生体家庭的孩子内心有强烈的欲求,又有脆弱的情绪,使他承受不了“别人比我强”的刺激,他内心想争,但不敢采取竞争的行动。他会跟别人比来比去,把对方比得越来越强大,自己比得越来越不行,最后只好带着一个长期被耗损的自我躲回到自己家里去。共生体家庭的人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常常是:欲求生比较,比较生嫉妒,嫉妒生恐惧,恐惧生逃避。
之七、躲避性依赖
共生体家庭会损害人的直面能力,使人发展出很深的躲避倾向。我们经常遇到一些人,因为难以适应社会环境,躲回到家里去了。我曾经问一位当事人:“回到家里,快乐吗?”回答是:“回到家里,也不快乐。我这个人很容易不快乐,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也有不开心的事。因此,我躲来躲去,还是找不到一个安乐窝。"这话让我想起卡夫卡的一篇小说,叫“地洞”。小说讲的是一个不知名的动物,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怕受到其他动物的攻击。它以为,在地上打一个洞,躲起来,就安全了。它花了很多时间,费了许多精力去打洞,洞打的很深并且在洞里贮藏很多的食物,但它依然不放心。呆在洞里的时候,它总觉得周围有“嗦嗦”的声音,似乎别的动物也在打洞,要来攻击它了。
其实,这个洞就在当事人的内心里,因为内心不安全,不管躲在哪里,都不会安全,都会感到烦。而且,这种不安全感还会传染或复制给周围的人。这个经常躲回家里的当事人,渐渐发现性格开朗的丈夫也呆在家里不愿出门了。他变得不自信,生怕别人冷落他,多年的朋友都不再联系了。这时我们看到,这个家成了一个“地洞”,里面躲着两个不知名的动物。
有一个“伟大”的母亲,以她“无私的爱”创造了一个共生体家庭一一其实是一个地洞。她的儿子结婚、离婚两次,把孩子扔给母亲养。最后,他什么也不干了,回到家里,完全依赖母亲。这位母亲的女儿大学毕业了,选择回到家乡,因为害怕工作的环境,她宁愿每天花十六块钱的车费坐车回家,因为只有在家里,她才感到安全。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她也放弃工作,躲回家里来了。
母亲创造的“地洞”里,躲着老少三代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