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覃没有想到,再见到王珂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
那是国庆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周志覃正在实验室给自己带的三个博士研究生讨论本学期的课题--得益于一年前的那次演讲,他在学界名声大噪,导致很多学生想要报考他的研究生--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周博士,你好”电话里传来一个有点印象,但不又太熟悉的声音。
“你好,哪位?”周志覃想不起来是谁,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是王珂,周博士,你还记得吗?”
周志覃啊的一声“王珂,你好你好,你回江城了?”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实验室。
“是啊,前两天就回江城了,刚安顿好,怎么样,晚上有空吗?想找你聊聊。”
“可以啊,在哪里?几点钟?”
“顺城大街和南阳路路口,有个‘爵士’酒吧,晚上8点可以吗?”
“可以,那晚上见。”
“晚上见。”
......
差5分钟8点,周志覃来到了“爵士”酒吧,这是一间颇具小资情调的酒吧,人不多,也不嘈杂,酒吧里放的不是爵士乐,反而是周志覃很喜欢的“神秘园”,让他觉得有点意外。
周志覃来到吧台,正要开口询问,不远处一个人站了起来,挥手道:“周博士,这里。”
周志覃挥挥手,走了过去。和一年前相比,王珂壮了很多,不再是那种瘦得像竹竿似地的感觉,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古铜色,脸上多了一道伤疤,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头发留得很长,扎了一个马尾垂在后面。
两人打过招呼坐下来,王珂一边招手叫服务员过来,一边问周志覃道:“周博士,喝点什么?”
服务员走了过来,周志覃看了看桌上,王珂面前放了一瓶Absolut Vodka,玻璃杯里空了一半,杯底的冰块已经基本看不见了,看样子已经来了一会儿。笑笑说:“高度酒不怎么喝,来瓶RIO吧。顺便再拿点冰块来。”
服务员答应了走开,周志覃开口道:“看你的样子,这一年过得很充实?”
王珂笑笑,过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还行吧,这一年走了不少地方,看了很多,遇到不少事情,也想了很多......”正在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他停下话头,熟练地帮周志覃放好冰块倒上酒,把杯子递给周志覃,再举起自己的杯子。
两人轻轻碰了下杯,各自喝了一口,周志覃感到有点奇怪,算上这次,他和王珂也不过是第四次见面,但王珂却表现得非常自然,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
王珂又抿了一口酒,开口说道:“上次离开救助站之后,我先是回了一趟老家,去给老人家扫了下墓,幸好那里是农村,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不然的话......”
周志覃感觉他情绪有点低落,安慰道:“老人家如果见到你现在的样子,想必也会感到欣慰的。”
王珂冲他笑笑,又道:“我没在那里呆多久,大概一个礼拜吧,然后就离开了,先是去了西藏拉萨,然后去了三江源,还试着去攀登了一把珠穆朗玛峰。”他抬起手指指脸上,说:“这道疤就是在那儿留下的。”
周志覃心里“咯噔”一下,想:“来了。”但他决定不在这个时候刺激王珂,因此表面上不露声色,道:“哦?你上到顶峰了?”
王珂摇摇头,说:“没有,我在前进营地等了半个月,那段时间天气不好,不适宜登顶,所以就没继续等下去了。”他笑了起来,说道:“你知道吗?博士,在别的地方看到这么高的山可不容易。”
周志覃微微感到诧异:“别的地方?”,他想。还来不及开口问,王珂接着说:“离开西藏之后,我又去了青海湖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在那里呆了两个月。”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又道:“刚回到城市的时候,完全不习惯,晚上居然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想起在塔克拉玛干的那段日子,夜晚的天空上,永远都挂着点点繁星,是那么的迷人,当你躺在还散发着余温的沙地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你会觉得心底无比的宁静,有种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的感觉。”
周志覃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没有说话,心里盘算什么时候开口告诉他真相比较好。
王珂从兜里拿出一颗指头大小的东西,递给周志覃道:“经过和田的时候,去玉龙河找到几块籽料,这块送给你。”
周志覃接过接过来,发现是一块像鹅卵石一样的石头,在酒吧的灯光下,颜色微微泛黄,还有着一些花纹,放在手上也不觉得多凉,摸起来非常光滑。他道了谢,问道:“这一年你就在全国到处旅游?”
王珂摇摇头,说:“我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在中国到处漫游,然后又去了其他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包括克里特岛、南北极、百慕大群岛、撒哈拉沙漠、亚马逊河等,上个月才回来。”
周志覃有点惊讶,他感觉王珂的这次寻根之旅,不但没有使得他的第二人格变得健全,反而使得他的精神状况更加恶化,甚至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幻觉。“这病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治疗。”他想。“可是该如何让他意识到这一点呢?如何能证明他刚才的呓语都是无中生有的幻想?”
还没等他想好,王珂又说:“这次回来,我准备在江城待一段时间,在人民公园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有空的话,欢迎你来坐坐。”他向周志覃发出邀请。周志覃灵机一动,说道:“真好啊,这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到处旅游的生活。”又道:“你去了这么多国家,都是怎么跟当地人交流的呢?”
王珂很自然地说道:“每个地方的语言都不一样,我跟他们交流,当然要用他们的语言。像克里特岛主要就是说现代希腊语,当然英语也可以。在亚马逊核流域的几个国家,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用得比较多。”
周志覃点点头,又问:“要去这么多国家,签证很难办吧?”
王珂楞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有办签证。”
周志覃接着问道:“没办签证?难道你是偷渡出去的?”
王珂点点头说:“算是偷渡吧,其实.......”
周志覃再也忍耐不住,放下手中的酒杯,双手握住,放在桌子上,盯着王珂的眼睛,认真地说:“王珂,你来找我,想必自己也意识到了什么吧?不用担心,只要早点进行药物治疗,配合精神疗法,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我们学校的医学院和附属医院在整个东南地区都很有名,他们的精神科大夫我也很熟......”
王珂惊讶地看着周志覃,一脸的错愕,听到后面,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还一边用手拍自己的大腿,笑声是如此响亮,引得酒吧里的其他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一位服务员也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两位,请你们小声一点,不要影响到其他的客人。”
王珂连连摇手表示歉意,一边努力抑制自己的笑意,好不容易才停歇下来。他看着周志覃,说道:“周博士,抱歉抱歉,我不是......我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没有想到。”他停顿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点了几下,再把手机递给周志覃。
周志覃一头雾水,不知道王珂为何会发笑,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但他很好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表露出来。自从他小时候父母因车祸去世,自己被舅舅舅妈接过去抚养之后,他就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看到王珂把手机递过来,他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眼角骤然一缩。
手机上是一张王珂的照片,他穿着一身黄褐色的帆布衣服,背着个大背囊,戴着帽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而这张照片的背景,居然是著名的狮身人面像和胡夫金字塔。
周志覃暗暗心惊,他翻动照片继续看下去,基本上都是王珂在各个地方游玩时的照片。有些背景他知道是什么地方,有些背景他也不熟悉,有王珂单人的,也有他和别人的合影,还有各种各样的美食照片。周志覃承认,至少以自己的眼光,是看不出来这些照片有任何处理过的痕迹。另外,他也不觉得,王珂准备这么多的照片,就为了来骗骗自己,这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王珂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看到周志覃还在翻阅照片,开口说道:“Hello,did you have dinner?”没等周志覃反应过来,又说道:“Olá, O para comer?”,接着又说了一串别的外文。
周志覃的英文非常好,在读齐教授的研究生时,就已经考过了专业八级;德语和法语也不错,不管是查资料还是和人交流都毫无问题;俄语和日语则是勉强能达到外出旅游不迷路的程度,就算如此,也算得上是心理学院他那几届中的外语大牛了。可是他也仅能听出来王珂大约说了十种左右的语言,从英语、法语等几门熟悉的语言中,猜得出来他说的都是一个意思:“你好,吃了吗?”
周志覃哼了一声,心里却越发觉得惊讶,虽然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人格分裂类的精神病人中,有极小的比例,能让呈现出来的其他人格具有极其天才的一面,但这些人格的诞生,仍然需要经历环境的长时间刺激,从而在潜意识的层面接受并存储相关的信息。
周志覃回忆起一位曾经来找他做过心理治疗的患者“音乐家”,本身的职业是工厂流水线上的工程师,但其第二人格却表现出非凡的音乐天才,能够熟练地演奏好几种乐器,还能自己填词作曲。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位患者的叔叔是某乐团的指挥,加上父母很忙,他从小就在乐团里长大。但由于父母的强烈反对,在加上搞艺术的叔叔在他7岁那年因患抑郁症自杀身亡,而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最终他没有去音乐学院,而是去了一家985大学学习工程技术。叔叔的去世让他归罪于音乐,受此打击,他把自己关于音乐有关的记忆全部都深藏在潜意识里面,并不自觉地从意识里面删除了相关的记忆,导致他的主人格在平常的生活中完全无视甚至憎恶音乐,而第二人格呈现出来之后才会将深埋在潜意识里的音乐记忆找回来并熟练地运用。
但王珂和这个病例截然不同,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小学和中学在县城学校读书,别说其他语种,就连英语的学习,都找不到良好的环境。就算他出来流浪之后有机会接触到相关的东西,也很难有系统的学习和记忆来帮助他掌握如此多的语种。
周志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但脑海里却在快速运转着,力图找出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推论来解释王珂的现状。过了一会儿,王珂见他仍没有反应,拿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周志覃放在桌上的酒杯,发出“叮”的一声,才把周志覃惊醒过来。
王珂见他回过神来,耸耸肩,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说道:“抱歉,周博士,我不是想要炫耀,只是想让你了解,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脑袋里面产生的幻想。”
周志覃“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突然意识到,王珂第二人格的天才也许不是体现在某个具体的方面如语言,而是体现在他的学习能力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一切就能够解释得通了。他又想起当初王珂被捕时曾经做过的智力测试,智商水平属于普通偏低。这一现象,倒是符合某些自闭症患者的情况,就像《雨人》里的达斯汀.霍夫曼,但这种所谓的“白痴天才”往往伴随的是认知能力低下,交流障碍和社交能力弱,和王珂的情形也大相径庭。难道王珂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尚未被人类所认识的精神类疾病?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盯着王珂问道:“你的外语都是这一年间学会的?”
王珂“嗯哼”一声,说:“是啊,语言是特别有意思的东西,”他停了一下,大概是在想怎么组织语言。又说:“人和人的沟通,有很多都是靠语言来完成的。但语言沟通的效率并不高,甚至地球上还存在那么多种不同的语言和方言,对沟通带来了极大的障碍”
周志覃好奇地问:“你这一年学了多少种语言?”
王珂想了想,回答说:“大概有三、四十种吧。还有一些只能说是有所了解,没法完整地运用。”
周志覃很想立刻扯着王珂回实验室去做一个完整的智力测试,他忍了又忍,才终于没让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心里还是盘算着,什么时候能让王珂配合去做下测试。
王珂又接着说道:“其实就算是同一种语言,人们在沟通的时候也存在很大的障碍。很多时候,语言所表达的内容并不是人们的真实意愿,更别说还有很多人根本就不愿意去做有效的沟通,把自己的意愿完整地表达出来。”他端起酒杯,朝周志覃示意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
周志覃举起酒杯抿了一口,说道:“的确是这样,但难道还有更有效的沟通方式吗?”。
王珂点点头,道:“当然,博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经过语言的环节,直接让对方感受到你心里想的东西,这样的沟通会不会更加高效和更加透明?”
周志覃不确定地说:“心灵感应?还是意念沟通?”又自失地一笑,说:“如果真有这样的沟通方法,巴别塔早就建成了。”
王珂摆摆手,说道:“巴别塔不过是古代巴比伦人的天文台和神庙而已,并没有上帝来扰乱他们,建不上去的原因只是因为工程技术达不到罢了。”
周志覃很想怼他一句,但他自己并不是历史学家和宗教学家,无法用更有力的证据来反驳王珂,于是他绕过这个话题,问到:“你准备在江城呆多久?”
王珂的情绪变得有点低落,他想了一下,说道:“大概要到明年春节左右吧,要等......”
后面的声音变得很轻,周志覃没能听清楚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周志覃想了一下,从现在到春节,大概还有4个月时间,看来要抓紧才行。他问道:“那你这段时间打算做点什么?”
王珂想了想,说:“暂时还没想好做点什么,可能先休息一下吧。”
周志覃点点头,说道:“近期我们实验室需要几个负责......呃......负责维护工作的工作人员,你愿意来试试吗?”
王珂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摇摇头说:“抱歉,博士,我想我不太愿意整天暴露在你的视线中成为实验对象,虽然我能感觉到你没有恶意。”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在我留在江城的这段时间,我很愿意经常找你聊聊,或者帮你做一些什么测试之类的,但时间我需要自己来选择。”
周志覃听到王珂拒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失落和被看穿心思的尴尬,可听到后面,又变得喜出望外,笑道:“当然,当然,嗯......我们需要先做一个全套的WAIS测试,和一个MMPI测试......”
王珂有些好笑地打断他,说道:“博士,你平常都是这样和别人交流的么?”
周志覃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也许一说起专业问题,我就变得激动了吧。”
王珂有些好奇地问:“那你和其他人,呃,我的意思是和朋友、家人也是这样吗?”
他的话说得不太清楚,但周志覃还是立刻get到了他的意思,他想了一想,说道:“不一样吧,我想我在非专业问题上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一般都会比较委婉,会先去考虑到他们的想法和态度,再来进行沟通。”他失笑道:“其实我的话并不多。”
王珂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样不会让别人误解你的意思吗?”
周志覃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也许吧?看来你说得不错,我们的确需要更加高效透明的交流方式。”
王珂笑道:“很高兴你也这么认为。”他举起酒杯,道:“cheers。”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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