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又多,母亲恨不得把每分钱掰开来花。那个年代,开源无门,唯有节流。每花一分钱,母亲都要认真记录。无数个夜晚,我看见摇曳的油灯下,母亲佝偻着瘦弱的身躯,眉头紧蹙,目光炯炯,死盯着一个破旧的小本子,里面记载着每天的消费明细。她在研究哪分钱花得不妥,反思是否花了冤枉钱……
清明回乡扫墓,我狠了狠心,包了一个六千元的大红包给母亲。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存款买房……日子过得焦头烂额。手头稍微松动,我便想起了母亲。我的父亲母亲,省吃俭用,殚精竭虑,把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送进大学。2002年元月初,父亲油尽灯枯,撒手人寰,葬于家乡的祖山。父亲去世后,母亲便独自居住,独自做饭,生活过得十分简朴。我想,母亲劳累了一辈子,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腰也累弯了,该享受了!
“我现在不缺钱,你真莫给我钱!”母亲伸出鹰爪般的双手,手背青筋暴露,将我拿红包的双手拦截住。我再给,母亲再拦。两三个回合下来,我感到了母亲的坚决态度和顽强意志,只好败下阵来。我垂头丧气地收回红包,心有不甘。母亲则兴高采烈的。
“我老喽,不要钱……我还有社保呢,一个月有三百多,花都花不了呢!”见我将信将疑的样子,母亲便窸窸窣窣从抽屉摸出一个小本子。
“我的钱真用不完,你看,我一个月最多只花六七十元,买米,买盐,买油。钱多了,没用,没地方花……”母亲边说边翻开小本子,我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看出来了,这是母亲的消费清单。看见一个个熟悉的字体,小时候的生活扑面而来。想起过去的艰难岁月,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我双手捧着小本子,随手翻阅起来。
“2月1日,買衣服一件,花费十八元……”看见消费清单上这条记录,我再次掏出大红包,塞给母亲说:“我给的钱,您尽可以买好衣服穿呀!”
“不要不要!”母亲一边坚决拒收,一边解释道:“穿得妖怪一样,难看死了!我就喜欢这种粗布衣服,耐穿,舒服,花钱也不多!”母亲这么一解释,我便觉得言之有理。因为,这方面我们也有过教训,一厢情愿乱送东西,结果造成了不小的浪费。两年前,妻子花高价从香港买来一件色彩鲜艳的羽绒服,敬献给我的母亲。“穿这种衣服,羞死了!”母亲悄悄告诉我。当然,母亲很尊重这件羽绒服,一直把它珍藏在箱底。
“3月1日,买菜籽,共十三元……”看见消费清单上这条记录,我有点责怪母亲。我对母亲说,“您年纪大了,不要种菜了,附近有菜市场,什么菜都有,也不贵……”
“千万莫去菜市场买菜!菜市场的菜真吃不得,有农药味!我自己种的菜,一点农药都不打。你来看看……”母亲拉着我的手,来到她的菜地。原来,厨房旁新辟了几分菜地。母亲随手掐了一把韭菜,递给我说:“我种的菜,吃都吃不完,想吃就拔,新鲜得很!你闻闻,是不是喷香喷香的?”
我闻了闻,果然,香气扑鼻。与市场出售的韭菜相比,确有天壤之别。此时,我对母亲的菜地,不由另眼相看起来。放眼望去,春天的阳光下,菜地里一片生机勃勃。韭菜、大蒜、荠菜、香椿、小白菜,郁郁葱葱,长势喜人。三只白色的小菜蝶,正绕着香椿翩翩起舞。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块菜地。
“3月28日,买鸡崽十只,十五元……”看见消费清单上这条记录,我心疼起母亲来。我对母亲说,“您年纪大了,种点菜也就算了。附近的菜市场,土鸡有的是!菜市场里,那些乡下农民卖的土鸡,不会是假的吧?不要担心钱,儿子我现在有钱!”我掏出大红包,塞给母亲。
“好的土鸡,农民也不舍得卖,要留着下蛋呢!市场卖的土鸡,很多喂饲料的……”母亲一边解释,一边端着鸡食走向食盆。往食盆里倒鸡食时,母亲嘴里“咯咯咯咯”地唤鸡。母亲的声音,如同集结号,大大小小的鸡儿扇动翅膀,从各个角落飞奔而来。它们围着食盆,又是叫,又是跳,又是打,又是闹。只是,我听得出,母亲唤鸡的声音,远非年轻时那么清脆嘹亮。她明显中气不足,声音亦日渐微弱,有些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毕竟,八十多岁了!
母亲的消费清单,曾经是苦难生活的象征,如今它却向我展示一种别样的生命境界。
【原载《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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