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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之后,野渡无人

《春潮》之后,野渡无人

作者: 陌塵 | 来源:发表于2020-07-06 03:08 被阅读0次


前言

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中国电影,郝蕾果然是电影质量的保障。

说它好,是因为在当今国内的影视审查制度限制下,它还能竭尽所能做到 “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五分给勇气,三分给表达。

这部电影可能会让很多人不舒服,既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又含有不少超现实的意象和隐喻,并且像解剖刀一样,还会触碰很多人的伤疤或者软肋,剖开给你看。

这却恰恰构成我推荐这部的理由:在这个时代,说真话太可贵了。

对于这种题材,我觉得根本不需要额外的技法来添彩,只要纪实,不煽情不美化不掩饰,就会出彩。

网上大部分影评把重点放在了中国式亲子关系和原生家庭上,导演和演员接受采访也是着重谈亲子关系。在华语电影中,这种表现亲人间 “他人即地狱 ”的“存在主义”式的困境少之又少,能如实的展现代际迫害,这在我看来已经很了不起。

国内大部分描绘原生家庭的影视题材,往往为了政治正确,在结尾突然开始强调血缘亲情,刻意去制造和解和原谅,回归到主旋律上,最后皆大欢喜,一切无恙。但剧中人物往往因此内在性格逻辑四分五裂,每次看完结局感觉就像生吞了一只苍蝇。

话说回来,导演还隐晦的表达了另一个层次,这个层次是充满政治批判隐喻的。与其说电影的立意是女性主义或者是家庭关系,莫若说导演更想表现的是两代人之间因为价值观而形成的冲突和撕裂,这里的母女关系也是用来隐喻国家和人民的关系的载体和手段。

母女关系和国家和人民的关系,这两者在方方面面有着巨大的相似性,关系中产生的感受也高度类似。关系出现问题时,服从的一方都会感受到一种无力的疼痛感,犹如一根隐形的针深深刺入皮肤,而外人是看不见,也不能理解到的痛。

片中郝蕾把手插进仙人掌的那种刺痛或能类其一二,生活里全是难以言说的,拔不出来的刺。

两个层面我都想谈谈。

亲子关系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你和世界的关系。

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每每谈到原生家庭时,就有人会拿出这两句已经被用烂的话,这两句话能流传如此之广,也是因为大部分人在其中找到了认同和共鸣。我相信看电影时,很多人或多或少能从郭建波和郭婉婷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电影里的场景是我们太熟悉、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伦理。影片中男性角色的缺失,祖孙三代女性构成的失衡家庭,逼仄狭小,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的房子,更加剧了三代人之间折磨和纠缠。

剧中的姥姥纪明岚既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她承受着她自己的母亲自私和亲情勒索。

她把省下的细粮寄给母亲,自己饿到晕倒,她母亲还问她:“为什么不寄钱回来?”

纪明岚在她的原生家庭是那个值得同情的受害者——不知感恩的母亲,以及她口中丈夫的各种变态行为,聚集成不堪的过往。

但如同很多人一样,纪明岚将世界对她的恶意,她对世界的控诉转身施于自己的女儿身上,她自己无法消解,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宣泄。

这是一个恶性死循环。

她将原生家庭给她的烙印像接力一样传给了她的女儿。她将对配偶恨意转嫁到拥有配偶血缘和姓氏的孩子身上,孩子的出生于她是对自己的惩罚。

纪明岚的控制欲在影片很多方面都有体现,比如烧掉女儿保留的小时候的物件,比如怕女儿抢走了孙女对她的爱,就挑拨离间,告诉孙女你妈妈小时候曾经想打掉你,这些都很明显,一眼能看出。

还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小细节,比如纪明岚老同学自杀了,她开始朝郭建波发泄,刚开始我以为只是因为她作为社区工作的骨干,不愿负面消息被报道,认为文章是女儿写的,这是和女儿意识形态上的冲突。

又看了一遍,发现不止如此,更深一层的心理活动,是她发现,她自认为与老同学亲密无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近。她安排老同学去庙里住,受法师照料,自以为这是对老同学最好的照顾,但是王阿姨生命最后一刻并没有找她倾诉,而郭建波的一句,她(指王阿姨)说她不想去庙里。则彻底让母亲炸毛。

她一下子失去了对人际关系的掌控感,她感受到了背叛,女儿嘴里陌生的信息拆穿了她的虚伪,对她的地位和试图经营的“好人”人设进行了质疑和挑衅。

纪明岚佛教徒的设定在片中有一丝反讽的意味: 嘴上天天念叨放生和舍己为人,在家庭中却另一幅面孔。在外有多慈祥,在家庭就有多凶狠。

纪明岚所认为感受到的佛陀的‘慈悲’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自我感动。她也通过放生和各种社区活动,醉心于自己创造的个人形象。对王阿姨的照顾,也是她表现自己热心善良的一种手段。但这种善,并没有真正的同理心作为基础,是一种流于形式的伪善,是一种乡愿罢了。

我看到关于《春潮》大量的评论都是看完影片后感同身受,描述自己的原生家庭的。

如此之多,多到惊人的地步。

有个女孩讲她和她妈妈的关系,单亲家庭,她充分理解她妈妈的一个人带她的苦,难,和怨气,他妈妈日积月累的伤痛自己无法肩负,直接爆炸冲击到她的身上。但她也实在无力承受她妈妈多年的暴躁脾气,不断靠打击她而获得的掌控感,言语暴力里的荡妇羞辱,身体羞辱,和各种精神勒索。这是一个无解的困境,她无法怪母亲,但因为血缘亲情,她也无法从伤害中全身而退,只能逆来顺受。

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中国式亲情捆绑都符合这个代际创伤的困境,在孝道的道德压力下, 你不服从,就伤害了父母,服从,又伤害了自己。

众多展现家庭矛盾的剧本,一般会让矛盾激化,以达到叙事上的高潮,增加剧情张力。但剧中的家庭矛盾并不是通过争吵来体现的,观众看不到歇斯底里的 “撕逼”,取而代之的是深渊般的沉默和死亡般的压抑。沉默和隐忍下面是暗潮涌动,翻腾不息的情绪。

建波从不会跟母亲争执,遇上排山倒海的诋毁和谩骂,她以沉默和隐忍处理,长期与母亲的相处经验告诉她,即使沟通也会毫无用处,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对这段关系的补救。同样,当郭建波有怒火时,姥姥纪明岚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冷暴力才是家庭关系最可怕的一种,能吵起来,往往意味着还在进行沟通,尽管不是最有效的沟通。而且,我现在倒发现,有时亲人间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不需要自动赋予自己负罪感和道德压力,回避和一味隐忍也未必更有效,也许坐下来好好沟通对大部分中国家庭模式并不实用,不如吵一架,大声说不,让积压的情绪宣泄掉,让对方听到自己的想法更简单直接。

无论是亲密关系,还是亲子关系,本质是个权力结构的单位,当吵架时,这个不平衡权利在某一瞬间是平衡的。记得看一期蒋方舟的采访,她说“吵架是我给妈妈的特权”,现在回味这句话,方得其中三味。

剧中郭建波和母亲剑拔弩张的冷暴力反而更凸显母女关系已经积重难返,到了崩坏的实质,母女间要经历了多少火山喷发,才形成我们现在看到静默一片的死寂。

郭建波的反抗都是无声的,比如把烟掐灭在母亲晒的萝卜片上,比如故意弄坏水管赶走外人,但这类反抗其实都不值得一提,郭建波在影片中的种种表现,显示出她已经到了不惜牺牲自己和自毁,“为了反抗而反抗”的地步。

她对纪实新闻工作的热忱,是对母亲思想和意识形态的一种无声的抗议;她人到中年,既不相亲,也没有自己房子,凡是母亲期望她做的事,她都在以一种消极的姿态对抗-我让自己过得不好就是为了不让你舒服。

这一招特别管用,对母亲最大的惩罚,就是在漫长的岁月里让母亲对她的所有诅咒一一应验,贫穷,孤独,孤儿寡母,疾病缠身,通过这种方式持久而残忍的对峙,直到有一方崩塌。

郭建波在母亲病床前的独白是整部片子的点睛之笔,也是展现郝蕾演技的高光时刻。

好安静啊,你安静了这个世界就安静了,就让我们这么安静的呆一会吧。

如果你醒来一定会咒骂我,用最肮脏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我。

这一大段八分钟的独白,是郭建波多年来内心反复排练的话语,是对母亲的,对自己的情感宣泄。但这时纪明岚已经昏迷不醒,我甚至怀疑母亲已经去世,因为一直在哔哔作响的呼吸机没了动静,只剩下她和随着母亲一起安静下来的城市。

所以母亲到底也没有听到郭建波对她的控告, 那个安详温柔的母亲,不过是投射在玻璃上的“映像”, 是郭建波想象中耐心聆听的母亲。她对着窗户,审判着她母亲的时候,也映射着她自己的脸。

母女是互为镜相的,反抗母亲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带着对方的印记,带着母亲留下的阴影,与自己作斗争。

国家和个体的关系

这一层关系影片找了两个切入点,一个写实,用母女实际的代际冲突来反应可能是历史上差异最大的两代人的意识形态对立,时代对个体的影响也从侧面展现出来。第二个是隐喻,用母女关系作为类比来隐喻国家和个体的关系。

纪明岚是十年动荡的受害者,她因为未婚先孕被检举批斗,随后自己也变成举报者,检举揭发自己的丈夫。那个年代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和烙印随处可见,挥之不去。

但有意思的是,姥姥经受过那个年代的迫害和洗礼,却在这个年代歌颂和赞扬。这是忘掉伤痕的一种生存手段,还是翻身上位后的变本加厉,其心不可究也。

郝蕾的独白,让剧中父亲变成了一个罗生门,真实的父亲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观众不得而知,但观众一定会怀疑母亲之前言语的真实性。

剧中通过女儿和母亲对父亲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的描述,隐晦的指出,在那种年代,举报材料里可能会有多少杜撰,杜撰可以荒谬离谱到什么地步。

郭建波社会新闻记者和纪明岚社区街道办的领导的角色设定和纪明岚文革的遭遇设定不是闲笔,我甚至觉得影片的政治性隐喻和关联过于明显,人物角色的符号性过于刻意。母女关系,国家与个体之间的关系,这两种关系在导演那里具有异质同构性,所以,影片通过很多对话和剧本设定将两者有机地连接。

纪明岚的日常是举办社区活动,宣扬正能量,组织居民唱红歌;纪明岚的调查记者日常则是冒着各种风险揭露社会的弊端,享受与情人堕落而快乐的时光;纪明兰桌子上摆的是观音和佛像,而郭建波桌子上摆的是法国女哲学家西蒙娜·薇依( Simone Weil )的照片。

这种鲜明的反差凸显出母女间不可调和的观念差异和由此衍生出的冲突,母女俩的符号性由此建立。

西蒙娜西蒙娜·薇依的照片

有两场饭桌戏。一个是姥姥和外孙女的对话,外孙女小声嘀咕姥姥,纪明岚说,“你们吃我的,喝我的,你还要骂我?那你在这干嘛,你走啊……

另一个场景,当老周夸郭建波写的社会新闻,赞叹记者批判的良心,纪明岚马上接茬唱反调:“你拿这国家的工资,吃着国家的粮,还要批评揭露,那不等于是我养你,你还骂我?你要骂可以,有本事你走,你去国外骂!

两场饭桌戏相互呼应,无缝衔接。

一方面展现了真实生活中作为姥姥和妈妈的纪明岚在家中的绝对主导和权威的地位,要么服从,要么消失。

另一方面隐射了纪明岚所代表的一种强权和专制的意识形态,对外影响着舆论和外界评价。她的话里有个以一贯之的,我们很熟悉的恩惠逻辑,就是:

好女儿=乖巧听话和服从

正能量和爱国=歌颂赞扬,不批评社会

两者悚然相似!

记得早年读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印象最深的一句,作为传统文化的高度拥护者,南老说,西方文化自称是十字架的文化,但这个十字架是秃头的,因为西方人更关心下一代,上一代父母,兄弟,姊妹都不管了。我当时深以为然,十几年后再回头看这些东西,却有了很多不同的想法。

如果西方的文化是秃头的十字架,那我们的文化是什么?

我们没有十字架,我们的文化是一个以长幼尊卑的伦理结构建造而成的金字塔。

在家庭关系中,小辈对于长辈的无条件孝顺和服从是天经地义;在国家和个体的关系中,公民对国家意志的绝对服从也是理所当然。一旦试图反对,在文化道德层面就自动成为被谴责的对象。

如果站在这个层面看,那郭建波与台湾来的男人的相恋和激情戏似乎也可以被理解成一种意识形态的隐喻,郭这个姓也让人寻味,这里因为某些原因就不展开讲了。

郭建波,她爱她妈妈纪明岚,也爱着自己的祖国母亲,但两个母亲和她的关系都复杂且让她痛苦,一种了解对方苦衷但又因为立场而无法和解的痛苦。

结语

除掉纪实的部分,《春潮》用了很多超现实的意象和象征,比如郭建波梦境中母亲变成了被捆住四肢的羊,长颈鹿的意象,红衣服女人的寓意,很多文章都有展开,我就不赘述了。尽管很多手法有些生涩和刻意,但这不妨碍《春潮》是一部好电影。

这里主要想讲一下水的意象和让很多人摸不着头脑的影片结尾。

这个水可以是初破的羊水,也可以是月经的初潮;可以是爱欲的释放,也可以是坚冰的消融,它代表了一种女性化的血缘生命之水,连接着祖孙三人,一代一代延续下去。

影片最后,孙女郭婉婷顺着这股流动的水,来到河里,步入水中央嬉戏,宛如回到了母体子宫羊水中,回到原始的,最初的快乐。

但是这个水也是从建筑内部溢出的水,下水管堵塞或者爆裂,是不洁的,肮脏的,建筑在这里可以隐喻家庭,也可以隐喻国家,似乎在引申家庭关系或者社会层面暗潮汹涌的危机。

这个水代表着意识形态,象征独立、自由和欲望,冲破桎梏,流入江河。

《春潮》里的核心母女矛盾直到影片结束也没有以中国式血浓于水的方式和解,价值观冲突也没有消弭,但象征生命重生、自由意志和沟通的春潮也流淌到了医院的病床前,似乎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消融。

也许导演是在探索非此即彼的二元逻辑外一种可能性。人与人之间有爱就能和解吗?

在现实当中这很可能是个伪命题。

家庭关系,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不同的话语体系,不是所有关系都能和解,也不是所有关系都需要和解,母女俩无法跨入同一条历史河流,要跳脱宿命,最需要和解的人还是自己。

春潮之后,野渡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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