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剑

作者: 灵厨 | 来源:发表于2015-09-22 21:57 被阅读514次

         桂花香仿佛一夜之间占领了城市,极香,极凉,似乎在夜色落下的时候,会有白衣剑客踏风而来,在桂花香里用剑与箫谱上一曲少年心。翻出了多年前某个桂花飘香的季节写下的一个故事,有关少年,有关热血,有关侠义。

        楔子

        秋,风凉。

        秋老虎的余温被一场不大的秋雨浇得七七八八,寒意就那么激灵灵地翻了个个儿,刹那间充斥了天地间。已是八月,桂子飘香的时节,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闻,也便或多或少地跟桂花沾上了边。

        前街的刘贵的确是死了,死得很惨,就死在自家院子里那棵最大的桂树下。嫩黄的花瓣覆了一地,刘贵肥硕的尸身就躺在其间,双目圆睁,一口黄牙大张着,也不只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背后有个三角形的伤口,血水浸湿了衣衫,胸器是直接捅进右边肺叶的,估计连一声都没能哼出来,便没了……

        刘贵也算是京城一霸,仗着是大太监刘进喜的远房侄子,一个劲儿地胡作非为,今儿抢了东家闺女,明儿又烧了西家商铺,可谓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你说官府怎么不管?这天下,谁不知道大太监刘进喜一手遮天,谁敢对他说个“不”字试试?

        这回,可还就真有人说了“不”。谁?不知道。

        刘贵死得蹊跷啊!那么大一院子里,丫鬟奴仆侍卫看家狗一大堆,愣是没见着凶手个人影儿!你要说鬼神作祟,却的确有耳朵尖的人在围墙外听见了些许动静——

        “你是谁?”

        “审判者。”

        “你、你想干什么!”

        “审判……你……”

         然后便没了声息,再然后,便是发现尸体的小丫鬟惊心动魄的尖叫声。刺客呢?谁知道!

         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无疑一下子丰富了许多,有赞那神秘的审判者替天行道的,也有说他手段残忍的,便如此刻这间小小的茶馆中,一堆酸腐文人甚至摇着折扇聚在一块儿满口仁义道德摇头晃脑争论不休。谁也没有注意,在这茶馆的一角,一个身着黑色粗布长衫的年轻人冷笑一声,攥紧了手中茶盅……

         第一章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明英宗正统十四年,冬。

        隆冬时节,天气冷得像是连空气都冻上了,大街上的积雪不知道是几天前的,残留的几个脚印早已冻得硬邦邦的,踹一脚,冰渣飞溅。没几天便是除夕了,京城里却家家门户紧闭,人人自危,嗅不出一丝喜庆的味道。

        今年这天下不太平哪!瓦剌入侵,边关告急,军饷征收不少,却屡战屡败,眼瞅着瓦剌人攻城略地,堂堂大明却没哪个将领敢主动请缨出战,唯一的守关大将高仁义且战且退,几乎溃不成军,怎不叫人心寒?

        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行人马飞驰而来,铁蹄翻飞,溅起冰渣四射。为首一人身披白色大氅,一身白色劲装,腰佩银白色长剑,连胯下骏马也是通体雪白。身后几人打扮相仿,却是清一色的纯黑。一行人风一般地卷过这清冷的大街,消失在前方。前方,是玄武门。

        昏暗的宫殿内,水汽氤氲,馥郁的檀香使得空气似乎都变得浓稠了。一名身着黑色龙袍的中年男子半卧在躺椅上,双目微阖,手中轻捻着一串紫檀佛珠。

        “哗啦”一声,殿门大开,带进的寒风吹得烛火晃了几晃,寒气潮水般涌入,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冲淡了浓郁的檀香。半卧着的男子显然被惊动了,掀开腿上的羊绒毯子,站了起来。

        “微臣参见皇上。”清朗的声音,恰似寒风中的那缕梅香,让人耳目为之一清。门口一人拄剑单膝下跪,正是方才那白衣白马的年轻后生。他虽然跪着,一双眸子却铮然发亮,直视着面前的人,像一把出鞘的宝剑,浑身透发着年轻人独有的活力。

        “回来啦!”英宗微眯着眼睛,眼前的后生正是锦衣卫的现任统领沈折琼,也是现今唯一一个直接听命于他的武装力量。这沈折琼乃是名将之后,一门三代均是战死沙场,现如今,只剩下沈折琼这一支独苗。英宗是看着沈折琼长大的,对这个年轻后生,他总有股说不出的感觉。跟父辈们一样,沈折琼忠心,坦率,冷静,智慧,他继承了一个军人应有的所有优秀品质,更有股年轻人独有的冲劲儿,但就是这股冲劲儿,让英宗感觉很不舒服。

        他的确是老了啊!最近几个月,他甚至没有出过这长生殿半步,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刘进喜来打理,这多可笑!他几乎都要觉得龙袍上金线刺绣的龙张牙舞爪地嘲讽着他!

        但是现在,沈折琼终于回来了,他是忠于他的,有他在,应该会安心许多吧!英宗思量着。

        “回皇上,陕西巡抚贪污案已经彻查——”沈折琼一丝不苟,声音依然清朗有力,却被英宗挥挥手打断了。

        “你办事,我放心。”沈折琼低下了头,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那柄唤作“扶苏”的长剑。英宗上前拍拍他的肩,道:“回来就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接下来,你就陪着朕吧!”

        沈折琼浑身微微一震,凝眉沉思半晌,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开口道:“皇上,边关告急,微臣恳请出战,助高将军一臂之力!”

        没有声响。沈折琼抬头来,却发现英宗已经半卧在躺椅上,微阖上双目,不再开口。沈折琼钢牙咬得吱吱响,却又无可奈何,半晌,他“嚯”地起身,关上殿门,大步走了。

        “唔,年轻人……”长生殿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室内檀香氤氲,梅花清冽的香气终于不敌,一丝一缕地消散了……

        这是个偏僻的老胡同,已近三更,胡同口只剩下老王的小酒摊还亮着盏油灯,黄豆大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摇晃晃,虽然小,在这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倒也算得上醒目。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还发着微微的红光,上面的一壶花雕微微冒出热气,酒香四溢。看不出颜色的小桌子上趴着一个人,看样子是醉了,老王也见怪不怪,自顾自地凑近炉火搓了搓手——这鬼天气,真是冷!

        那人面前摆着一溜儿空酒坛,大冷天的,只穿了件白色缎子长衫,一头乌发蓬乱着,随意散落在肩头。

        你道他是醉了么?没有!仔细看,他一双眸子亮如寒星,倔强锐利,透着股不屈的狠劲儿, 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酒盏捏做了碎片——这人正是沈折琼。

        老王与他算是故交了,别看这老王年老体衰,整天像只大虾一般弓着身子,连走路也颤巍巍地,沈折琼可不敢小瞧他,当年,他追杀号称“微雨燕双飞”的江湖巨盗燕双飞时,若不是老王出手,他还真没把握搞定。想来也奇怪,那燕双飞明明身怀绝技,在那么戒备森严的皇宫里也是如入无人之境,却不知为什么,一路追来却是始终不肯与他正面交锋。

        是老王擒住了燕双飞的,也没看清他怎么出手,便见那夜空中鬼魅一般的身影一头栽了下来,肩胛骨上插着半截竹筷。老王没事人似地搓搓手:“年轻人,这年头,谁都不容易,留他一命吧!”

        很多年前的事了,沈折琼甩甩头,那时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小锦衣卫,如今,却已是锦衣卫的统领了。记不清当年那燕双飞是如何处置的了,应该没死吧!他想。

        “老王,你说你那么好的本事,为什么一直躲在这里卖酒呢?”借着酒劲,沈折琼问出了一直没问出口的话,不是他不想问,而是每次在他开口之前老王总会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话堵回去。

        但这回,却没有。

        老王憨憨地笑笑,眯了眯眼睛,满脸的皱纹就挤到一块儿了,像秋后的黄花。“不然呢?你说,我能干什么?”老王闷闷地开口。

        “匡扶正义,报国护民!”没有犹豫的,沈折琼一把将手中碎瓷片捏成了粉末。

        “像你这样吗?”老王面不改色,语气却透着股子嘲笑。

        沈折琼忽然就愣了,像他这样吗?做个锦衣卫?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啊?出生将领世家,像父辈一样战死沙场倒也罢了,可他空有一身绝技却连沙场都没去过!他做的是什么?是替皇帝做特务!换句话说,永远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搜查着皇帝所要的一切情报,再不就是给某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做几个月的影守,夜行衣一穿就是几个月……

        自小听着各朝名将的故事长大,他誓要做个像薛仁贵那样的白袍小将,策马扬鞭,驰骋沙场,让敌人闻风丧胆……

        刚学会骑马父亲便为他定制了一套以上好的雪缎为底,请苏州最有名的绣娘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金银线刺绣而成的白色铠甲——他还记得第一次穿上它时的感觉呢!

        沈折琼叹了口气,母亲不愿他从军,他只好屈身做了锦衣卫。他安慰自己说当了锦衣卫,也能匡扶正义,也能为国效力……

        沈折琼笑出声来,眼角却有些冰凉。老王重新递过一只酒杯,斟满滚烫的花雕递过去,他也不管烫不烫,一口喝干。

        “我相信皇上会给我一个机会,我相信我能够匡扶正义!”沈折琼一拳狠狠砸在小木桌上,砸得一桌瓷碗叮叮当当。老王不经意地笑笑,像是同意,又像是怜悯。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声音,沈折琼甩了甩长发,掏出酒钱,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老王眯着眼睛接过酒钱,笑笑:“少了十五文。”沈折琼皱皱眉:“你这酒涨价了吗?”

        “没有,就是那只酒杯……”

        “坚持你所相信的一切,如果坚持不了……”走出老远,沈折琼听见老王嘶哑的嗓音,后半句却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了,他顿了顿,没有回头。

        这就是自己一直坚信不疑的信仰?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沈折琼步履踉跄着,思绪却出奇地清醒。对于自己的选择,他从未后悔过,从十六岁到如今二十三岁,七年光阴,就算再苦再累,受尽异样的眼光他也未曾怀疑过,他坚信,他的信仰是正确的,他的辛苦是值得的,但就在英宗转身离去的刹那,他忽然就犹豫了——他为之献出一切的,到底是心中坚守的正义还是——

        他看见的罪恶还少吗?他看见过有名的“清官”将大把的银票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看见过冠冕堂皇的士大夫纵情声色;他看见过“正直不阿”的儒士对刘进喜俯首贴耳,唤作“义父”;他看见过英宗将成叠的贪污案卷投入焚香炉,只因为牵涉众多……

        该死的!沈折琼狠狠抽出长剑。“刷——”扶苏剑化作一道白虹,伴着四溅的火花,在身侧墙体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刻痕。

        像是心中郁结已久的愤懑一朝爆发,银炼撕裂空气,杀气铺天盖地,直欲与这天地间的寒风一较高下!沈折琼星目如电,怒视着这浓重的黑暗,只恨长剑不能再快一点,再利一点——他要撕裂这黑暗!

        一道黑影翩若惊鸿,足尖点过剑尖,紧接着一个闪身,再次没入黑暗。沈折琼忙住了剑势,提剑而立。这样的高手,他可还是第一次遇见。

        “阁下不妨现身一见。”沈折琼收剑入鞘——事实上这世间鲜有比他出剑更快的人。他平视着前方,却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一切洞悉。

        没有声响,仿佛那黑影从未出现一般,但沈折琼不会怀疑,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没有恶意。这样的感觉,倒是有些似曾相似……

        “呵呵,几句话而已,现身就不必了。”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些许散漫,却似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捉摸不透。沈折琼微微屈身,揖道:“阁下有何指教。”

        沈折琼等着,那人却又没了声息,像是再次与黑暗融为一体,良久,才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你在怀疑吗?”

        沈折琼浑身一震。怀疑?是的,怎么能不怀疑,他所做的一切与他的理想,他的信仰背道而驰,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与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宦没有两样……

        “不!”沈折琼咬牙开口,猛的抬起了头,眼中似有火苗在跳动!“我不怀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信仰,我相信我在维护我坚守的正义。我彻查过贪污案件,我保护过忠良之臣,我杀过贪官,护过百姓,我为什么要怀疑!”

        “呵呵……你在说谎……”声音断断续续,“你保护的不是忠良,而是有利于朝廷政权稳定的筹码,你杀的也不是贪官,只不过是让英宗如骨鲠在喉的人,真正的贪官你何曾撼动过……”

        “不,我没有!我一直为我的信仰而活!我不是为了谁的私利!”沈折琼青筋毕露,右手握紧剑柄又挣扎着松开,剑柄上“扶苏”二字似烙铁一般灼人。

        “政权才是你所要保护的,英宗才是你的主子,不要用什么匡扶正义来粉饰……你真的没有……”

         声音渐行渐远,最后归于寂静。沈折琼跪倒在黑暗中,右手紧握着剑柄,却没有拔出的力气。

        晨曦第一缕微光映照在这斑驳的矮墙上,昨夜的剑痕铁勾银划,勾勒出一行诗句: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第二章 寒夜肃、剑难防,烛影摇红诉谁伤。

        沈折琼在一片柔软的白色之中醒来,素色锦被,素色帐幔,垂落的珠帘泛着珍珠光泽,满室的兰香沁人心脾——这是个典型的女子闺房。

        对于这个房间,他并不陌生,这是银舞的房间。忘了是什么时候,他因为抓捕凶犯而闯进了京城这间最有名的赌坊,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银舞。他不曾想到,这间臭名昭著的赌坊的拥有者竟是那样迷人的女子!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素衣女子盈盈而入,掀开珠帘走了进来。她容颜极美,看不出一丝脂粉雕饰的痕迹,连一头青丝也是随意地挽个发髻,仔细看,她的眼角已有了丝丝鱼尾纹,但这丝毫无损她的美丽,相反,更添了一种神秘的沧桑感。

        “银舞,又是你把我弄回来的?”沈折琼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只觉浑身酸痛,想是昨夜在风里待得太久的缘故。那女子递过一方冒着热气的湿毛巾,嗔道:“说过多少遍了,按年纪,你应该叫我银姨。早餐准备好了,待会儿丫鬟就送过来。”沈折琼毫不在意地笑笑,接过毛巾,银舞却转身走了出去。

        正用早餐,却听得有琴声传来,入耳阴柔婉转,恰如一股清泉注入心间。沈折琼放下喝了一半的银耳羹,起身走了出去——银舞的琴声,可不是轻易能听到的。银舞身为赌坊老板,但琴艺却可以说冠绝京城,难以想象,这样强烈的庸俗和高雅如何在一个女子身上得到完美的统一。

        沈折琼微闭着双眼,这是他和银舞间的默契,她的琴声,只有他懂。

        琴音清澈如深谷薄雾,曲调那么简简单单甚至带着几分随意的意味,但却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沈折琼怔怔地望着她,这么多年,这样的琴音,始终是他的最爱。

        “好听吗?”银舞戛然止住,浅笑回眸。

        “银舞……”沈折琼注视着银舞深不见底的眼眸,答非所问。银舞忽然就笑了,露出浅浅的梨涡,眼神却多了几丝悲凉:“叫我银姨。”

        “银舞……”沈折琼微抬起一只手,触碰到银舞柔软的衣角,却又缓缓放下。

        “只有你能听懂我的琴音……因为……你有着世间最纯粹的心……”银舞抬手抚上沈折琼鬓角,幽幽叹息,转身远去。

        “我不要叫你银姨。”待得银舞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沈折琼轻轻开口:“永远都不要……”

        沈折琼没有多待,只跟收拾早餐的小丫鬟交代了一声便回去了,虽说不用上朝,但每天大多时间还是要待在宫中的,不过,在那之前,他想回家一趟。

        自从两个月前着手调查陕西巡抚的案子,他就一直在外奔波,回来了却还没有走进家门。想起年迈的母亲,沈折琼心里微微刺痛着,如果不是她的阻拦,也许,此刻的他已凭着一身本事驰骋沙场了,但,他又怎么能怪她呢?中年丧夫,孤苦无依,如果连唯一的儿子也失去了,她还能活下去吗?

        走过两条街,便看见了沈府斑驳的大门,他职位不低,却从来无心这些身外之物,一切从简,而母亲常年深居简出,吃斋念佛,更是不会在意这些。沈折琼在朝中也没有什么朋友,家中鲜有客至,自然更是冷清。

        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院子里跪着不多的几名下人,几名身着朝服的人站在一旁颐指气使——是刘进喜的人。沈折琼怒从心起,一步跨入,朗声道:“都给我起来!”

        为首那人阴测测地一笑,扬了扬手中明黄的一团物事:“圣旨在此,沈大人还不跪下接旨?”他着意将“跪下”二字咬得极重。沈折琼咬咬牙,跪了下来。

        沈折琼忽略了那人得意的冷笑声,因为圣旨上说让他在元宵之后便前往前线,助高将军抗击瓦剌!他心中狂喜,双手颤抖着接过圣旨……

        “谢主隆恩!”本是客套话,但沈折琼却是发自内心地呼喊而出。

        “总算,他还是给我机会的!”沈折琼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这一刻,他等了多久啊!总算……总算……

        反身走进内堂,母亲正跪坐在蒲团上,口中喃喃。沈折琼心里一寒,方才的事,母亲一定知道了!

        “琼儿回来了。”母亲确实老了,连声音都变得那么绵软无力。沈折琼应了一声,点上三炷香插上,合身拜了几拜。

        “娘——”沈折琼艰难地开口,只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好啦!去吧,趁年前,多陪陪娘就行。”沈折琼僵住了,袖中圣旨一瞬间重愈千斤。

        “这些年,我也算想明白了,沈家的男儿,本来就是属于沙场的,娘眼睛不好,心却没瞎,我知道,这些年你很努力,却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年迈的女人说着说着眼泪便涌了出来——天知道她这一生流过多少泪!

        “娘!”沈折琼“噗通”一声跪倒。

        红烛摇曳,香烟袅袅,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和香料混合而成的气味——除夕夜,皇帝大宴群臣。而他,沈折琼的任务便是——暗中保护皇帝以及一干权臣。

        最后一次作为锦衣卫执行任务了,就算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不过,还是做好吧!沈折琼思量着,习惯地换上了夜行衣,带上扶苏剑独自寻了个角落潜伏着。对他来说,扶苏剑便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伙伴,只要扶苏剑在手,他便无所畏惧。扶苏剑与先秦扶苏太子同名,取其忠臣明主之意,那是父辈用热血铸就的丰碑!

         他像是一只静静等待猎物的黑豹,潜伏着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捕捉空气中的危险气息。多少次,他就是这样全神贯注地藏匿在黑暗中,看着他所保护的大人物们在那吃喝玩乐,纸醉金迷。

        酒菜脂粉的香气刺激着他的味觉,他从心底里厌恶这种奢靡的气息。

        英宗手里的佛珠乌光闪亮,面前斋菜只略略动了几箸,昔日宠爱的贵妃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他脸上有着一丝奇异的神色,不知是失落还是兴奋。刘进喜坐在宾客上首位置。

        已近两更了,歌舞仍在继续,盛装的侍女不断送来美酒佳肴,言笑晏晏,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丝毫没有人想到,在不远的宫墙外,流离失所的难民正徘徊在生死边缘……

        脚微微地麻木,沈折琼已经一动不动地贴在飞檐下近两个时辰了,天色愈发阴冷,看来今夜又要下雪了。沈折琼心里低咒了一句,没有动弹,这一点辛苦,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他只希望,今夜不要出什么事才好,他不怕死,但今夜却怕了,他怕自己死在这里。

        一阵眼花,下方无数烛火似乎同时晃了一晃,本能地,沈折琼一手搭上扶苏剑,尽管眼前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却嗅到了一丝诡异地气息。

        “刷!”眼前一片黑暗,殿中顿时乱作一团,沈折琼长剑出鞘,纵身急掠,努力与嘈杂的惊呼声中听出一丝不一样的声响。

        但是,没有!他甚至感觉不出一丝杀气!不会的!刚才一闪而没的危险气息不会错!沈折琼心里一沉,这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有点点烛火缓缓亮起,沈折琼星眸如电,在暗淡的大殿中四处搜寻。侍从惊慌失措的呼喊着“护驾”,沈折琼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弧度——他仍然没有现身呢!这样的时候,谁更沉得住气,谁便是赢家!

        到底被他等到了,一抹亮银划过,目标却不是英宗,而是刘进喜!沈折琼一个拧身欺近,反手格挡,叮地一声,峨嵋刺被扶苏剑击落。不等收势,更多的峨嵋刺似流星一般划破夜空,漫天璀璨的星芒竟让他有了短暂的失神……

        刘进喜,说他是大明毒瘤也不为过,而今日,他竟要救这样的一个人吗?不甘心啊!沈折琼手中扶苏剑竟有些颤抖!

        可是,最后一次任务!他不能失败!失败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身败名裂不说,他会失去也许是唯一一次上战场的机会!

        咬紧牙关,沈折琼合身扑上,纤细地峨嵋刺被长剑击落,却也震得他虎口发麻。该死的!沈折琼眼中精芒暴射,暗含着股怒气——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一定是今天!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沈折琼挽了朵剑花,扑向峨嵋刺的来源——那是个白衣蒙面的女子,自打一开始,她就一直站在那儿,明明近在咫尺,偏偏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不敢逼视。她十指翻飞,无数峨嵋刺自袖中激发而出,却低垂着双眸,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似乎那根根夺命的玩意儿不过是她指尖纤巧的玩物。

        这是怎样的对决!沈折琼心里一阵阵发凉,他根本不是面前这女子的对手,但她却似乎根本没有与他过招的意图——等等,这样的感觉,似乎很久之前……

        他,不可能!沈折琼狠狠摇了摇头,咬牙冷喝一声向前纵跃半丈。可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对他的态度是如此相像呢?扶苏剑慢了下来,沈折琼眼里竟有丝丝碎芒闪现——怎么会,是她?

        “哧——”血肉撕裂的声音,扶苏剑垂落下来,无力地在大理石的地面划出一道伤痕。整个世界刹那安静,只剩下鲜血滴落的声音……

        女子细碎的刘海掩不住眼底的悲凉,素手掩在轻纱长袖中,款款而立。刘进喜浑身数十道伤口,均不在要害,最致命的那根刺,被拦截在沈折琼的肩头……

        “值得吗?”女子幽幽开口。

        “那么你呢?银舞。”

        女子摘下面纱,素面朝天,依然是风华绝代,嘴角却噙着一丝血迹,正是银舞。

        “银舞?”沈折琼忽然慌了,眼睁睁地看着银舞在他面前缓缓瘫倒。“银舞!”眼前依然是女子无奈的微笑,回答他的却只有浸透衣衫的鲜血。

        “是谁?是谁!”沈折琼疯一般怒视着周围,却看见御前一品护卫提刀傲然站到刘进喜的旁边,脸上肌肉扭曲成讥笑的神色——刀上,是银舞的血。

        “对不起……我还是维护不了你的信仰……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可是……”银舞声音细若游丝,满是遗憾。

        “可是……我还是……”声音渐弱,体内的力量随着鲜血一点一滴流失殆尽……

        “还有……我也不希望,你叫我……银姨……”声音就此如微弱的烛火一般熄灭……

        “皇上,刺客已经伏法,恳求皇上彻查其身份,诛其九族,至于这沈大人……”

        “还不明显吗?沈大人与刺客相识,自然当做同党论处!”一品护卫气宇轩昂,傲然睥睨着沈折琼。

        “都带走,带走……”英宗微眯着眼睛,挥了挥手,沈折琼清亮的眸子一点点变成深灰色,怀中躯体在变凉,但更凉的,是什么?

        “把刺客拖出去,悬其首级示众!”

          “你敢!”沈折琼声音不大,却镇住了一殿的人。“怎么,沈大人真要与这刺客为伍,跟皇上作对吗?”

        “算啦算啦,沈爱卿护驾不力,停职一年,我相信,他跟刺客没有关系。”

        沈折琼只觉一声惊雷炸响在耳畔!

        护驾不力?停职……一年!

        沈折琼忽然笑了,放声长笑!

        再提起扶苏剑,眼里的狠厉,便彻底盖过了原来的纯净。

         第三章  涅槃不改亡佞意,红尘杯酒话苍茫!

        “银舞,我知道了,不值得,真的。”沈折琼轻轻放下银舞,将扶苏剑换到没有受伤的左手,长身而立,面对着刘进喜露出一丝笑容:“总还有我可以做的事。”

        一片死寂!

        扶苏剑的剑芒笼罩了一切,先前颐指气使的护卫手持长刀忙不迭地后退,英宗更是躲到了龙案之下,沈折琼冷笑一声,剑势激荡,如长虹贯日,血色的光芒直逼刘进喜的胸口!

        沈折琼面容沉静,眼神却不经意地闪了一下,因为在他剑芒笼罩下的刘进喜并不像先前的那般软弱怯懦,相反,他带着诡异阴冷地笑容,看着扶苏剑贴上了胸口!

        沈折琼想要收势却已来不及,剑尖如触钢板一般,巨大的力道反弹而来,沈折琼虎口鲜血长流,几声脆响,扶苏剑寸寸断裂!

        不该是这样的!他知道刘进喜有武功,却没有想到是这般诡异强大的武功!

        “不——”沈折琼将痛呼强忍在胸中,一低头,一双铁钩贯穿了琵琶骨!又是你!专使暗招的一品护卫!

        沈折琼目眦欲裂,长啸一声,夺过他腰间长刀,力劈而下!那人心里一颤,浑然不曾想到沈折琼被锁住了琵琶骨还能有这般气势。慌乱之间他抬脚一勾,将银舞的躯体挡在了身前!

         刷!

        长刀透过银舞的躯体,直接将那护卫斩作两截!

        “银舞——”沈折琼嘶吼一声,竟是带了哭腔!

        再次恢复意识,却是赤身裸体被吊在一间充斥着血腥味的刑房中。稍一打量,各种刑具数不胜数,有些甚至是他也不曾见过的,自然,这就是东厂最骇人听闻的刑房了。换句话说,他落到了刘进喜手中。

        怎么还活着呢?沈折琼冷笑,银舞残缺的身躯让他彻底崩溃,就那样死去该有多好,什么匡扶正义报国护民,什么忠臣明主,统统见鬼去!

        沈折琼在两名穷凶极恶的狱差面前不住冷笑,完全无视他们不断招呼在他身体上的各式刑具,。

        人类还真是脆弱的动物!沈折琼意识模糊地想到,当忍受不住痛苦,便会选择失去意识,自己麻痹自己——正如这病入膏肓的王朝。

        “皇上放心,沈大人这回可去不了前线了……”

        “哦,无碍无碍,休息一段就好了……”

        “奴才一定尽力而为……”

        “议和之事奴才已基本办妥了……”

        迷迷糊糊中有嘈杂的声音,却是刘进喜一个人的声音,旁边的人只偶尔低声说几句,听不真切,确是英宗无疑。沈折琼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心却仍在一点点地下沉……

        还在失望什么呢?不是早就猜到结果了吗?又是苦笑,却连牵动嘴角也变得那么撕心裂肺。

        身上已不知成了什么样子,沈折琼只知道自己还活着,像个待宰的动物一般活着,苟延残喘。

        依稀有人将自己从刑架上放了下来,用柔软温暖的棉布包住身体,扛在肩头离开了刑房,会是谁呢?沈折琼想,银舞已经死了,还有谁会来救自己?

        不知道这是多少天来第一次睁开双眼,已是黄昏了,阳光却还是刺痛了双眼。这是个破落的寺庙,土灰色的佛像静立在眼前,掉落了金漆,却依然高大傲慢,不可侵犯。

        我心中坍塌的是信仰,不是雕像。沈折琼苦笑。

        “你母亲自尽了,家也被抄了,你还准备做你匡扶正义,报国护民的梦吗?”身后的声音苍老带着嘲笑的意味,是老王。

        “让我死。”

       “你就这么没用吗?”老王依然佝偻着背,踱到了沈折琼面前。

        “是。”扶苏剑断,报国梦碎,家破人亡,他还能做什么?

        “那么,它呢?”老王拿出一把似剑非剑的东西递到他面前。三棱形的利刃比剑短,却是锋锐无比,闪着寒光,像是狞笑的伤口。

        “这是我用你的扶苏剑熔铸成的刺,名字叫做——亡佞。”老王轻抚着利刃,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你要我做什么?”沈折琼挺直了身躯,眼里的温度被冰冷的利刃点点溶解……

        “你会做吗?”老王似笑非笑。

        “为什么不做?”沈折琼也笑,眼睛却没有一丝笑意。

        “代替我,接管审判者。”老王漫不经心。

        “审判者……”沈折琼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审判者是十年前最神秘的杀手组织,却从未有人见过任何成员的真面目,却不曾想到,老王居然就是首领。

        沈折琼挣扎着起身,接过那柄刺……

        尾声

        十个月后。

        已是深秋,风暖了又凉,桂花香了一地,清清冷冷的气息,干净而纯粹。沈折琼一身黑色劲衣,坐在老王的酒摊前,悠悠抿了一口杯中的竹叶青,望着小巷尽头迎风摇曳的几株野花,若有所思。

        “为什么选中我?”突然,沈折琼开口道。

         “因为,你清楚自己所要的信仰是什么,而审判者,正需要你这样的人。”老王也拎了一小坛花雕,坐在了旁边。

        “那么,燕双飞呢?”

        “还记得呢?他现在是你的下属,自己问他去。”

        “还有,她——”沈折琼深不见底的眸子忽然黯了黯。

        “她啊!其实,她是燕双飞当年的恋人,燕双飞被你抓住后,她不顾我的命令,去求刘进喜放他出来,就此背叛了审判者,成为了刘进喜在江湖中的眼线。”老王说起陈年旧事,还有些遗憾。

        “这么说,那天的刺杀,我才是真正的目标?”沈折琼笑笑。

        “英宗怕你影响议和大计,便跟刘进喜来了这么一出,他知道你不会对银舞下手,便可借你渎职之罪将你留在京城,不想那个蠢货护卫为了向刘进喜邀功竟使阴手杀了银舞,这才……”

        “不过,银舞她对你——”老王欲言又止。

        “罢了……”

        “是啊,罢了……”

        黄昏,暖暖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河水波光粼粼,河边绿草如茵,两名黑衣男子迎着夕阳静静站立。

        “首领,属下怕刘贵的死会打草惊蛇……”

        “无妨。”沈折琼抬手轻道,杀气一闪而没。

        “还记得当年我追杀你吗?”沈折琼忽然换了语气,露出一丝笑意,燕双飞一愣,随即笑道:“当然。”

        “当年你虽是朝廷中人,却着实让我佩服,当时我就想,你这种人应该是属于我们审判者的,只是不想,老首领对你如此看重……”燕双飞笑着摇摇头,老王那一竹筷,还真是不轻呢!

        “对啊,我本来就是属于审判者的……”

        两人陷入沉默,霞光勾勒出两人傲然的身躯,像是两座雕像,在这浩渺的天地间,即便渺小,也依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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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1a4a43adef2b:胸器?!
        1a4a43adef2b:@宁糊的日常 :joy:
        灵厨: @啦啦啦1228 纳尼?莫不是我的输入法又一不小心暴露了我的节操?
      • 顾颜槿:好长的古风文
      • 无夜:古风小说~
        马克一下,好长呢,慢慢看:)

      本文标题:扶苏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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