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件事
我固执地以为,那棵石榴树就在我家门前。它甚至就卡在屋檐上,嵌进了瓦顶间。在我人生记得的第N件事里,想必我是爬上过这棵树,并由此翻上了屋顶,追逐过我奶奶所宠爱的那只四足踏雪的大黑猫的。然而我们今天谈的是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件事,我固执地以为,我必须先想起这棵石榴树,以及,树上那熟透的没熟透的石榴。
那天应该是有点阳光的,因为我仰起头往石榴树上看的时候,感觉有点刺眼;那天应该也吹了点微风,因为可以看到那熟透的没熟透的石榴在树上摇移,回想起来,似乎还可以看到并不茂密的枝叶一阵婆娑,偶尔听到几声蝉鸣,那天应该是初夏的日子。
毫无疑问那天我是快乐的,我穿了新裤子,一条蓝色碎花,也有可能是红色碎花的新裤子,它不见得很新,极有可能是母亲拆了自己的睡衣而裁成,我固执地以为,我的新裤子本该如此。我莫名的雀跃,在小庭院里跳跃滚爬。是的,我想起来,确乎有那么一个小庭院,可能走到对面就是厨房,也可能并没有什么厨房,但石榴树肯定在旁边,小庭院应该是铺了水泥地面的,夏天的傍晚,父亲会提一桶水,哗地一下冲下去,积聚了一天的热气升腾起来,闷热散去,地也干净了。奶奶支起方的,也有可能是圆的小饭桌,我们便开始了庭院的晚餐;偶尔,一两个熟得挂不住的石榴,会掉下来,在脚边烂了,碎了。
然而我们今天谈的是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件事,毫无疑问那天我是快乐的,石榴树上有熟透了的石榴;奶奶在竹竿尾端劈开一个口子,插入半根竹筷,用皮筋绕几圈,就成了一个十字架状的小钩子。只要举起竹竿,用小钩子钩住挂着石榴的枝子,一拧一拉,就能把石榴摘取下来。
我拿起竹竿,右脚往前跨出一个弓步,摆了一个姿势,一个对摘石榴毫无意义但我自以为英姿飒爽的姿势,一个可能是父亲教给我,也有可能是看样板戏学来的姿势,我双手颤颤悠悠举起竹竿,又一阵微风吹过——我固执地以为,这就是我人生中记得的第一件事,因为我右脚往前跨出一个弓步,摆出了一个对摘石榴毫无意义但我自以为英姿飒爽的姿势。
当我摆出这个姿势时,我似乎听到一些赞许,一些笑声,我分辨不出是谁,好像是奶奶的,更有可能是住在隔壁第二或第三间房的青纱姐姐的,我旁边好像忽然多了很多人,可能是邻居,或者玩伴,也许是那个开摩托车送信的邮差邱叔叔,小庭院旁边也似乎多了一排屋子,一条长长的斜坡路通往一个大仓库,大仓库的墙壁上,写着严禁烟火和毛泽东思想万岁,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悬挂在仓库大门顶的屋檐下。
我用竹竿勾住一颗石榴,笨拙地拧,笨拙地拉,然后大概是一些喝彩的声音,是我摘下一个石榴了吗?还是我摆的姿势好看?我甚至觉得有些赞美是来自我的新裤子。我已经记不清旁边站了多少人和什么人,恍惚间青纱姐姐一把抱起我,旋转起来,她的裙子像伞一样扬开了,我固执地以为,这样很美。
毫无疑问那天我是快乐的,至今我无数次想要回忆起那天的所有细节 ,然而每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更大片的记忆便被吞噬,人声鼎沸中房子消失了,知了聒噪中人们消失了,抱着我转圈的青纱姐姐,转着转着也不知所踪。只有那棵石榴树,它固执地孤独地矗在那里,枝叶在微光下摇曳,树上仍有不少熟透的未熟透的石榴果。
我不知身在何处。
我固执地以为,那一年我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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