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名著读得少，其宏大的构思和深远的意义常常让我感觉距离遥远，尤其对于书中一些精辟、绝妙的描写，居然滋生不出畅快淋漓的阅读快感，只是囫囵吞枣，读个大概就作罢。
随着接触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为名人名家笔下那举重若轻的运笔和生动传神的描述而慨叹，原来那复杂又曲折的情感竟可以这样水到渠成地流露，原来那蛰伏在心间的思潮心绪竟可以如此巧妙地倾泻，原来万事万物都可以在字里行间里旋转着自己的命运舞曲……
而很多时候，作家并不是写出了多么传奇不朽的故事而广为流传，恰恰是一个小人物、小场景、小事件在他们笔下跌宕起伏，带给我们慰藉与震荡，回味与向往，从而心灵契合，重新出发。
说实话真的很佩服那些每天坚持日更的童鞋，刨去上班的时间，居然还有精力每天伏案码字，源源不断输出思想和观点。
但我觉得一篇好文章如果不是天才，极少有人是一气呵成一蹴而就的，只有反复推敲、再三修改才能文从字顺，水乳交融。木心也说，“文章写出来，第一遍是耻辱，第七遍就是光荣了”。
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他们身上基本都有一个“不偷懒”的特质。“偷懒”并不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是指对于文字的表达，停留于司空见惯、大量地使用成语和习惯性的说法。
比如，我们一说冷，就是瑟瑟发抖，打哆嗦；一说兴奋，就是像打了鸡血一样；一说累，就是气喘吁吁，瘫软无力。我们的文句里，有大量这样的语言，虽无伤大雅，也合乎语法规范，但却像一张迟滞麻木的脸，很难挑起读者的阅读欲望。
作家基本不偷懒，我最服的一个是莫言，一个是路遥。但今天写的是曹文轩先生，结合他的《细米》来谈作家是怎么不偷懒的。
《细米》的笔法与《草房子》接近，像其中乡野气息和少年的成长。小说深谙人的情感的微妙，写就了一段天地之间可以与日月同在的情感故事，以优雅的笔调完成了一个少年的心灵雕塑。
其中一些细节描写，尤为精彩。现截取某些片段共欣赏。
书中有个人物叫三鼻涕，是细米的同乡兼同学，说他调皮无赖又傻愣傻愣的，尤其以鼻下两条“长龙”叫人忍俊不禁。曹文轩是这样介绍他的鼻涕的：
三鼻涕在等待树上的消息时，两道清水鼻涕已悄悄朝嘴边流去。三鼻涕需要聚精会神地管他的这两道永远在流淌的鼻涕，因为只要注意力一在别处，它们就会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如果是一件事物紧紧地吸引住了他，或是一个心思缠住了他，它们甚至会越过他的嘴巴，直到有人说“鼻涕过河了！”他才突然一收走开了的注意力，紧接着就小肚子一扁，一使劲，“嗤”的一声，将它们吸了回去，不留一点痕迹。
这段话活灵活现展现出了一个鼻涕牛牛的野孩子模样，好像除了小伙伴，连那两道不听话的鼻涕都在捉弄这个孩子，可笑又滑稽。
“清水鼻涕”既写出了颜色，又写出了浓淡，也就自然而然肆意流淌。“探头探脑”“鼻涕过河”生动传神的拟人手法叫人回味无穷。
如果我们写，通常就是“那两道鼻涕总是不由自主从鼻孔里钻出来，一点儿也不听话。”而原文形象跃然纸上，笔触也活泼俏皮，让读者忍俊不禁。
细米初见女知青梅纹时：
细米一直站在浅水里。从大船靠岸那一刻起，他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呆呆的、傻傻的、清澈的、充满好奇同时又显得很灵动的目光，虽然也不时地看看这个女孩再看看那个女孩，但大多数时间里，他在看着绾着红手帕的女孩。不知为什么，每当他看着她时，心中就会长出羞涩，并很快映到脸上。他觉得自己在看她时，是属于那种“偷偷看”的看。
看似矛盾，目光既是“呆呆傻傻”的，又是很“灵动”的，恰恰体现了乡下少年对于外界美好事物的期待、紧张和执迷，同时又为女知青梅纹的青春靓丽而惊喜得“目光灵动”，这一刻，他的思潮心绪确实如此敏感和复杂。
写到羞涩，我们的经常就是“他的脸上开出两朵淡淡的红晕”。但曹文轩写却是心中长出羞涩，再很快映到脸上。少年的心理活动毕露无疑，而且又有外在的映射，谁人之情感不是由内而外地流露喷发呢？
细米受了父母的责骂，晚上一人在荷塘边胡乱地吼叫，来排泄心中的悲哀与失落。
细米越喊越兴奋，越喊越来劲，越喊越有节奏。
“细米，你在喊什么呀？”
细米的声音像本来正猛劲喷发的自来水突然被人关死了龙头，一下子安静下来。
声音突然停止，我们常用“戛然而止”，曹文轩却不落窠臼，一个比喻形象又生动地描述了被人发现的细米动作停在半空那种由动而静的快速转变，可见，一个小句子，他也是下了功夫的。
湿烟有湿烟的样子，湿烟沉，呆，笨笨的，像一个人，有点懵懂、憨厚。
人常说，一阵轻烟——那烟才叫轻呢。它没有负担，没有拖累，轻得没有一点点分量，你看它飘起来时，多轻松，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这世界上的东西，你只要仔细看，其实都不一样的，它们就是它们之间……
同样是烟，作者却描写得如此不一般。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从烟的色、形、味来描述，作者却把烟和人联系在一起，人的这些特点一出来，那团浓而不化、飘而不散的湿烟在我们心里都有了自己的生命。
同样轻烟他也没有用“虚无缥缈”“若有似无”这些成语来笼统盖之，也赋予它们生命，在隐隐约约地摇摆、生长。
细米吃醋于表妹红藕代替他每天去学校接梅纹老师，这份妒意使他行为怪诞，梦也多了起来。曹文轩是这样描写细米的梦：
这些梦五颜六色杂七杂八，它们像秋后集合南飞的燕子，飘忽着，闪烁着，占据着细米的夜晚。它们或者使细米升腾，飘飘欲仙，或者使细米如坠深渊，急速的坠落甚至让他惊叫。
原来梦也是有颜色明暗之分，像群燕翻飞穿行在少年敏感的心房。梦即是潜意识的投射，细米无比珍视和梅纹老师每一分独处的时光，为她开路，为她驱走黑夜的独孤。因为害怕老师有了红藕的陪伴而冷落自己，少年的心失去了平衡，变得患得患失。飘忽的梦境就是不安的心境。
书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此不赘述。平路是最好走的，写作者一旦“偷懒”，用最公认的表达，最流行的写法，可能就少了一些生气与味道。
这也提醒我们，放开胆子，拒绝循规蹈矩，眼睛看得深一些，大脑想得透彻一些，用最接地气的笔墨还原人情与人性，描绘万象与苍生。
不偷懒，则更逼近真实；
不偷懒，文字也成了跳跃的生命。
slooby，一个拥有洋名字的语文老师，喜欢看手写字儿和纸质书，坚信每一个细节都藏有深情，坚信文字是醒着呼吸的心语。希望我的碎碎念，恰好也是你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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