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好姑娘

她是一个好姑娘

十年过去了，美善村的村民还会自发地来到春香的墓前纪念她。春香在村里很有美名，她是全村人公认的“好姑娘”。村民们倾慕于她的美名，惋惜于她的早逝，逢人便连连称道，“春香呐，她是个好姑娘呢。”他们满含热泪虔诚地将一束束、一捧捧春香生前最爱的菊花摆放在她的墓碑前，并深深地鞠上一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似乎觉得自己也享有美名了，脸上贴金了，走路生出的风也飘香了。

我也有幸参加了春香的纪念活动，深受感动，想到这次来美善村的任务，心里更加有底了。我是T城报社的一名记者，慕名来到美善村，就是要写一篇关于美善村何以美名远扬的稿子。参加完这次春香的纪念活动，我的直觉告诉我，春香一定是我稿子要写的重要人物，甚至可以说是灵魂人物。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定要在村子里把“好姑娘”春香生前的事迹仔仔细细地实打实地了解下，哪怕一丁点的小细节也不能放过。

晚上的时候，我住在美善村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爷家里，老大爷姓赵，十分热情好客，开口便要我多住些日子，好陪他多说说话。晚饭后，我陪着赵大爷在庭院里乘凉，还没等我开口，赵大爷便叨叨开来。原来赵大爷的老伴儿多年前去世了，儿女们也相继成家搬了出去，如今就剩赵大爷一个人守在这老房子里。儿女们虽很孝顺，但毕竟各自都有了一家子，也分不出那么多心来了，多少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赵大爷便也尽量不去给儿女们添麻烦，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一想到是要打听“好姑娘”春香的情况，便赶紧把赵大爷这滔滔不绝的话匣子转个方向，不然以赵大爷这自说自的本领，怕是侃到天亮鸡叫都没有问题。我便随即提了下春香，听我说到春香，赵大爷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出了一口老气，嘴里镶着的一颗金牙发着光，赞叹道：“春香啊，她是个好姑娘呐！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

我竖起耳朵，作洗耳恭听状，更加勾起了赵大爷的诉说欲。

“我是挺喜欢春香那小丫头的。我也知道我这个人，话多了些，爱叨叨，连死去的老伴儿也这么说。我同春香叨叨时，她从来都没有烦过，还总是听得那么认真、入神，像是我在讲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我会觉得她一定是被我说的话所吸引了，我当然就会很高兴，这个时候，我就忍不住会夸她，‘真是个好姑娘’，她就会羞红了脸，但是你看得出来，她心里一定喜滋滋的。她还是个热心肠、爱帮助人，还救过我的命吶，救我命时还挺惊心动魄的，我自己都吓得直哆嗦、一身汗。”

“她是如何救的，大爷还记得吗？一定要把记得的都告诉我。”我一听春香救人性命，脑海中立刻便勾勒出了春香女英雄的光辉形象。

“那一年，村子里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雨，河水涨了老高。我从县城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抄近路想要快些找到家人，便走上村里小河上搭的桥，尽管村里人都叫它桥，其实就是两棵又粗又长的树搭在河面上，再加上淋了雨，滑得很，我马上就要走过去了，一个不小心就滑倒了，还好我抱住了树，不然可就掉下去被河水冲走了，可是桥太滑我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再加上淋着大雨，担心家人的焦急，难受得要死。这时，春香打着一把红色的伞过来了，可是这样恶劣的天气，打伞和不打伞是没有两样的，她的伞已在风中严重畸形了，伞布全歪在一边，挂在伞柱上，像极了一面在风中凌乱的红旗子。她把伞朝我这边送，想要用伞拉我起来，可是伞不够长。不知从哪冒出的绳子，她又把绳子扔给我，我接住了，懂了她的意思，赶紧把绳子捆在腰上，系紧绳子后，我朝她喊着，‘可以拉了’，但她没动静，我估计是那天狂风暴雨，把我的声音淹没了，她没听见。正当我打算喘口气后再喊她时，她突然拉了起来，我算是喘不顺这口气了，差点没抱好桥，掉到了河里，还好我反应快，终究靠了绳子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走过了桥。不然若是我掉到河里，小命没了，也会连累春香吶。她想要救人，可谁能想到把人又害死了。虽说我被救得也是胆战心惊，可是比起见死不救的人她已经强了千倍百倍了。事后我才知道她是要去找她哥哥，可她先看到了我，便停下了脚步，好的是她的哥哥后来也寻到了。春香，心眼好，多好的姑娘，你说是吧！”

我连连点头，春香果然没有辜负我心目中的“好姑娘”形象。我瞬间便提取出了几个春香的优良品质，善解人意、舍己救人、勇敢善良……而且还是被救的人亲自讲述，非常真实生动，很好，果然是我稿子里要写的重要人物。我本来还想要赵大爷给我讲讲春香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可是夜深了，也不好打扰赵大爷休息了，便和赵大爷道了晚安，先回屋睡了。

她是一个好姑娘

第二天，第一遍鸡鸣的时候，我就起了床，向赵大爷要到了春香爹娘家的地址，随便扒拉了两口饭，便朝春香爹娘家走去。我心里想着春香这么好的姑娘，她的爹娘一定是顶好的人儿，不然如何教育出这么好的春香。其实，春香纪念活动的时候，我远远地瞧见了春香爹娘，可惜只是背影，他们穿着一身黑，很瘦弱的样子，个头儿都不高。这回亲自拜访，我可要逮到机会好好瞧瞧春香爹娘，而且父母是最了解自己孩子的，我相信春香爹娘一定可以为我还原出一个更加有血有肉的春香。

我一路边走边想着，呆会儿见了春香爹娘要问些什么问题的时候，被一个三十多岁不胖不瘦长相秀气的女人叫住了，她的脸上有些许雀斑，扎着清爽的马尾，头上戴着小小一只淡黄色缎带面的蝴蝶发卡，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粗布裙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曼妙匀称的身姿，一副活力四射的样子。她快步走上前来与我寒暄了几句。原来，春香墓前纪念活动的时候，她也在现场，她注意到了我，因为我的穿着与美善村民的不一样，可是我当时的注意力和情感全被纪念活动调动了，却没有注意到她。她自称是春香的小学同学芳琴，很愿意为我讲一些春香上小学时发生的趣事，我便邀她边走边聊，一同前往春香爹娘家。

“春香，小时候乖吗？学习成绩好不好？有没有同学欺负她呢？”我一抓住机会，便急切地问起来。

“你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呢，听我慢慢和你说。春香从小就很听话懂事，是个讨人欢喜的好姑娘。老师几乎每天都会夸她，拿她给我们做榜样，说实话，有时候我会觉得有点烦，可你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嫉妒她招人爱。当我们还在泥里撒泼打滚疯玩的时候，她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温习功课，论自制力我也觉得比不过她。春香吧，好像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就是一板一眼地做事情。不过，有时她也挺倒霉的，哈哈……”芳琴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儿，脸上的雀斑星星点点，竟变得耀眼夺目了，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倒霉的事情吗？是不是很有趣？”她的笑引起了我莫大的兴趣。

“我们小学校园里有一棵大杨树，喜鹊在上面搭了个鸟窝。你知道，小孩子嘛，调皮捣蛋，喜欢爬树、掏鸟蛋啥的，学校便用木头在树周围修了个栅栏，可是我们还是会趁老师不注意翻过栅栏进去玩耍，老师便叫春香监督我们，一旦谁进栅栏里了，立刻向老师报告，由于她频繁地告状，几个特别不听话的人受了几次可怕的训斥和惩罚后，都服软听话了，进去栅栏的人也渐渐没有了。后来校园里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只精廋的黑猫，整日盯着鸟窝，围着大杨树转悠，我们一致觉得黑猫一定是来吃喜鹊的，便生出了保护和拯救喜鹊之心，个个觉得救完喜鹊就成为英雄了，就会得到幸运和幸福的。我们从小就听老人讲，喜鹊是报喜的鸟，是好鸟。我们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拯救喜鹊，不能让它葬送猫之口。”

“你们真的去救了？爬树了？”我饶有兴致地问。

“当然了，换作现在的话肯定是不会了。我们几个人趁着午休人少的时候翻过栅栏来到树底下，正好看到黑猫两眼放光，贼兮兮地盯着鸟窝看。我们立即就制定了战术，从四面八方向黑猫扑去，定要让黑猫插翅难飞，可谁知黑猫一展其矫健的身姿一跃跳到了树上，一个劲儿地往树上逃去。一见这情形，我们几个人心想坏了，黑猫上树了，喜鹊要没命了。最会爬树的强子和二蛋二话不说赶紧爬上树追黑猫，我和剩下的几个同学，捡起地下的石头朝黑猫身上砸去。这个时候，不知道春香从哪冒了出来，她不是一定会按时午休的好姑娘吗，来这凑什么热闹。春香见我们又翻栅栏又爬树又扔石头，表情难看极了，气鼓鼓的身子像个皮球，她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拳把我们挥到九重天去。她说，一定要给我们告老师去。以往听到她这么说，我们一定会提起鞋赶紧四散逃跑。可是今天我们可什么都不管了，心里就想着救喜鹊的事，接着爬树、扔石头，大声怒吼吓黑猫。我们这阵势，不仅吓到了黑猫，还吓到了喜鹊，三只喜鹊扑扇着翅膀飞出了窝，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分惊吓到喜鹊，一只喜鹊竟拉屎了，意想不到的是那新鲜出炉的鸟屎正好落在了春香的头上，春香摸了一把头，又糊了满手，她就更生气了，委屈得哭着跑了。我猜她一定觉得今天倒霉透顶了，连只鸟也和她过不去吧。我们倒觉得挺有趣，没心没肺地笑了好久，后来还经常拿这件事与春香开玩笑呢。春香呢，还是经不起开玩笑的人，每次脸都会气得通红，我们便觉得更有趣了。事后老师就爬树救鸟事件狠狠地批评了我们，因为老师说不可以爬树就是不可以爬，不能破了规矩，春香呢，因为及时告知老师得到了表扬，但是没有午休也被老师斥责了几句。我们几个倒是无所谓，反正赶走了黑猫，救了喜鹊，当了回小英雄。春香却一直难过着，直到老师再次夸奖她，说她是个好姑娘的时候，才再次露出了笑容，开心了起来。”

听了芳琴的讲述，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虽然无法影响春香在我心中的“好姑娘”形象。可我有那么一丝丝觉得春香的童年少了些童真、快乐，她有点像一个小小“卫道士”。当然了，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毕竟我不是春香，也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也许春香姑娘本人乐此不疲呢，谁又知道呢！聊着聊着，我们已经到了春香家大门口，我邀芳琴和我一同进去，她刚准备踏进去，却又缩回了脚，借故说家里孩子还在等她回去切西瓜吃便走了，她走时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我目送着芳琴的离去，不知为何有种向春香童年告别之感。

她是一个好姑娘

春香家大门口的样子与周围人家的没有大的区别，外围墙壁贴着白瓷砖，大门顶上用不同花色的瓷砖拼接成一个吉祥词——“流芳千古”。我想起来，出门问地址时，李大爷告诉我，这个词是春香死后，春香爹娘敲掉原来的“吉星高照”换上去的。“流芳千古”四个大字的下面是一扇枣红色的铁门。春香家大门唯一与别人家的不同之处是白瓷砖和枣红色大铁门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还反射着太阳光。看得出来，春香一家人应该是日日擦洗，才会如此光鲜亮丽、一尘不染，晃得人目眩神迷。我站在门里用袖口把手擦了又擦，敲敲铁门，传来狗叫声，而且是由远及近的，我知道狗就在门内侧了，心里有点害怕。我虽是一个七尺男子汉，不想小时被大狼狗追着咬过，心里到底有些阴影。我听到有年老者慢吞吞的脚步声，看来是给我开门的，门刚开出了一条小缝儿，小小一只邋里邋遢的黄狗“嗖”地蹿了出去，奔向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我这才看清梧桐树那儿隐隐约约地露出一条摇摇摆摆的白色狗尾巴，我心想小黄狗这是奔向自由与爱情去了。年老者出来了，草草地扫了我一眼，开始大声呵斥着黄狗，让其回窝，可是“一黄一白神仙眷侣”早已消失在梧桐树下了。我看着年老者瘦弱的模样，便猜出她一定是春香的娘。春香的娘显然饱经风霜，头发有些稀疏花白，在脑袋后扎成一个髻儿，脸色蜡黄，眼睛无神塌陷，鼻子倒是倔强高挺，撑起了整个的脸面。我轻轻地唤了声，“婶”，并向春香娘说明了我的来意。春香娘一听我是要了解春香，眼神柔软起来，眼睛也有了温热的复杂的透明体。春香娘把我迎进院子里，映入我眼帘的便是窗台上那几盆仙人掌和仙人球，有点刺眼。我正用雷达般的眼睛四处扫射着春香爹时，春香娘告诉我春香爹下地干活去了。可我总感觉窗帘后面有一个晃动的黑影。春香娘泡了壶茶，邀我在院中坐下，开始与我讲春香的故事。

“春香啊，我的宝贝女儿啊，真的是很好的姑娘。从小到大都没有让我操过什么心，又听话，又懂事，做家务，学习还好，是村里唯一到县城上中学的孩子，一直都是我的骄傲。而且你知道吗，在我们美善村，一个人的名声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一个女孩子，它关系着你能不能嫁入一个好婆家，能不能在美善村的美善史小册子上留下美名。春香很争气，她从小就立志要做一个好姑娘。我记得，她六岁的一天跑回来兴奋地跟我说，‘妈妈，李大娘夸我小小年纪，是个好姑娘呢。我帮她推车上坡来着，大娘表扬了我，我心里欢乐极了。我要一直都做个好姑娘，我喜欢做好姑娘。’从此以后，她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做个好姑娘，发洪水的时候，还勇敢地救过同村的人赵大爷。村民们都很喜欢她呢。后来，她为了她的哥哥，就没有再上学了。”

“她的哥哥？那是什么事情呢？方便讲吗？”我一脸的疑问。

“作为母亲，我觉得对不起春香，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哥哥春华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放羊，从山崖上不小心跌了下去，一条腿便从此瘸了，繁重的农活再也干不了了，更糟糕的是他年龄老大了，都说不上媳妇，没有女娃子愿意跟他。后来，村中王寡妇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春华，条件是要春香嫁给她的傻儿子，也就是换亲。我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的，也知道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我狠心，可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又能懂别人家的难处呢？春香放学回家后，我便与她说了这些情况，没想到没过几天，她居然点点头同意了。她淡淡地说，‘嫁人这种事自然是要听父母的，而且又是为了哥哥。’我惊讶于她这么快就答应了。虽然我知道她从小就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从来没有违逆过我的意思，可是这毕竟是她的婚姻大事，而且她嫁的是王寡妇的傻儿子，我倒希望她和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再被我声嘶力竭地苦苦说服，我的心也能安些。她的不吵不闹、过分冷静反而让我更加万分愧疚，总是觉得一千万个对不起她的。我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对她说，‘春香啊，真是妈妈的好女儿。妈妈，一辈子都要感谢你的。’”春香娘说道这里，老泪纵横，以手掩面，哭泣起来，看得出来这是一位母亲发自肺腑的悲痛，而且这种悲痛只会是历久弥新的。

“婶，我提起你的伤心事了。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难过的事了。”我取出纸巾递给春香娘，想要安慰她。

“不不不，你一定要让我说，不然这些话，憋在我心里，也是日日折磨着我啊。春香出嫁的前，我偷偷地看见她在坐在后山上对着晚霞哭了好几天，我觉得她应该是要嫁人了，心里舍不得爹娘和家吧。春香嫁过去之后，五年后便没了，她才二十二岁啊，她还为王寡妇家生下了两个大胖小子。在我们美善村为婆家延续香火，添男丁是做媳妇的本分，更是无上光荣的事情。”

“她那么早就去世了，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总是觉得春香这么好的姑娘，老天爷怎么能给予她这样的命运，如此早地召她回去呢，不由得对她的死想要探个究竟。

“生下第二个孩子不久，没过几天便病……病……死了，也是命不好啊。唯一庆幸的是春香死后搏了个“好姑娘”的名声，入了美善村的美名册子也算是能宽慰她的在天之灵了。”春香娘在讲出春香“好姑娘”的名声、入了美名册时，整个人平静起来，脸上充满了骄傲，放出了别样的光芒。

我不禁一阵唏嘘，为她的命运感慨万分，老天爷怎么可以如此欺负一个“好姑娘”呢？我离开春香爹娘家的时候，又将院子打量了一番。那是一处两间的大房子，裸着红砖，窗台上摆着几盆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掌、仙人球上的根根细刺在阳光照射下变成了根根银针，叫嚣着、战斗着、庆祝着。

她是一个好姑娘

晚上回到赵大爷家，我伏在桌子上，拿出纸和笔，酝酿一番后，便开始书写美善村和我心目中的“好姑娘”春香。春香简直就是“善”的化身。我正写得酣畅淋漓之时，听道了敲门声，心中有些不快，这是谁如此讨厌，打扰我精雕细琢心目中的“好姑娘”——春香。

我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短卦、黑裤的庄稼汉。他看着很精壮，个头也高，脸晒得黝黑，细长的单眼皮，很有特色，脸上有些坑坑洼洼，应该是长过青春痘留下的。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普希金诗集》，说实话这本书与他的模样格格不入。原来他白天听春香的小学同学芳琴说，我四处在打听春香的情况，便趁着老婆孩子睡着后，深夜来造访了。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姓名，但他说可以提供一些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关于春香的故事，并且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将说的话全部属实。这本是他与春香的秘密，他本打算一辈子在心里怀念，不会与任何人分享，可是他也不知怎么了，十年过去了，他不是守不住秘密，他只是觉得人们对春香的了解，不够全面，甚至还有误解，所有人都只是知道春香是个“好姑娘”，却没有人了解她的美、她的真、她的可爱、她的悲泣。

虽然春香的素材我已经收集的够多了，可是我还是决定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可能是因为他手里拿着一本《普希金诗集》吧，我也喜欢普希金，看在普希金的面子上，我会认真地听他下面讲的每一句话。

“春香是个好姑娘，真的是个好姑娘，原谅我一开头便这样说，这么多年了，这句话已经成为人们提起春香的口头禅，当然了，她也绝对配得上这句话。我和春香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春香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像是泉水一般，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一朵花，虽然那个时候，她总是吃不饱饭，脸色蜡黄，可也完全掩盖不住她的天生丽质。”

“你对她有意思吧？”男人的直觉让我不禁一问。

庄稼汉的脸上立刻晕出了两朵红色的花，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春香，她应该也是，虽然她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可是我知道。”

我心想，春香的地下恋爱史，虽然不适合写到稿子里，但是听听也无妨，这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八卦之心。

“能具体说说吗？”

“可惜她后来被逼迫嫁人了，还是个神经病。”庄稼汉自顾自地说，显然并不打算告诉我一些他和春香之间恋爱的小粉红事件。他提到神经病，我惊了一下。

“神经病吗？我怎么没听人提起过，不是王寡妇家的傻儿子吗？”

“是啊，看着痴傻，其实是个神经病，而且发起怒来就会打人，还是往死里打的那种。我就目睹过，还拉过架，教训过那个王大傻。春香的娘也是狠心，为了儿子的婚事，为了延续自家的香火，把春香搭了进去。就算春香得了个‘好姑娘’的美名，可是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恨我自己，恨我的懦弱，恨我的没出息，不能救春香于水火，我确实是个天底下顶没用的男人。”

庄稼汉边说边打开《普希金诗集》，翻到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一页，并从此页靠近书轴处取出了一张发黄的小纸条，递给我看。那是一张飘着淡淡书香的纸条，上面有一排娟秀的小字，还画着一种我不认识的花。纸条上写着：

我打你梦幻般的十八岁走过，连裙角都染上彩虹的颜色。

好美的一句话，很有诗意呢，我在心里感叹道。

“是不是很美的一句话？”

我点点头，“那是什么花？”

“太阳花，那是春香最喜欢的花。这种花随着太阳的升起开放，随着太阳的落下收拢花瓣。你知道，我曾经和春香在雨后去看过彩虹。春香说那彩虹是老天爷在人间架的仙桥，沟通着神和人，也让人与人学会沟通，能够相亲相爱。我还答应春香会为她做一条彩虹般绚烂的裙子呢，可惜一切都是惘然，那真的是最美的一段时光。后来我每每怀念起跟春香的那段美好时光，便会想到李商隐《锦瑟》里的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觉得正写出了我这些年的内心感受。”

我没有想到庄稼汉又突然讲起了他和春香恋爱的事，果然是个说话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思维有些跳跃。我又在心里琢磨，春香不是最喜欢菊花，在他口中又成了太阳花，可是纸条上确确实实画的是太阳花。

“后来有一天，她跑来与我说，她要嫁人了，嫁给王寡妇的傻儿子，以后不能与我经常读书、谈心、玩耍了。那时，我多么想告诉她藏在我心里的一些话，可是自己的懦弱，话到嘴边又给吞了回去。我很懊悔。她嫁人后，我时常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并且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不然会给她带来不好的名声，因为我心里知道她是非常在意自己的名声，别人的看法的。我看着她结婚生子、被神经病发怒暴打的日常，直到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后，不久的离去。她死时是在……”庄稼汉变得哽咽、激动起来。我起身走过去拍拍他，待他平静后继续说。

“她死时是在一口水缸里被发现的，由于死状瘆人，便找了村里三个胆子的年轻汉子去抬出来，我就是其中一个。当时我们把水缸的盖子揭起来的时候，水缸的水面飘满了白白胖胖的蛆虫，缸壁上也爬满了蛆虫，那两个年轻汉子吓得跑了出去，我一个人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我只见她特别安详地躺在白茫茫的一片水里，就像在洗一个舒服的牛奶浴。她黑直的头发披在肩上，依旧是白白嫩嫩的肌肤，还有着红扑扑的脸蛋，真是漂亮迷人。我把洗完澡的春香抱到为她专门准备的床上，为她擦身穿衣，她的身上有着点点伤痕，妖治般美丽，我盯着她出神了好久。我不知道她最后一刻有没有好好地向自己的人生告别。站在她的面前，我似乎能听到她的召唤，我知道我要向她好好地告别，这样她的离开才会是圆满，是解脱。”

听到这里，我有些震惊，并且有些愤怒，“春香死了，她死的这么惨，这是谁干的？就没有人怀疑什么？去报警吗？”

“我听到过几种说法，一种是春香忍受不了傻儿子的暴打，自己跳了水缸。一种是傻儿子把春香打死后，吓得不轻，傻儿子的娘王寡妇想出了主意，把她扔水缸，伪造自杀。另一种是春香产后口渴得不行，自己去拿瓢舀水喝，到了缸前，体力不支，一头栽了进去。再加上春香一家人与王寡妇一家人是亲家关系，很多事情也就各退一步，不了了之了。其实，我们美善村看似美名远扬，实则封闭得很，不利美善村美名的事情，是绝对不会传出去的，这是几百年来村里不成文的规矩。春香的一生短暂而凄苦，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个好姑娘，有个好名声，她也算求仁得仁，得偿所愿了。我有时想想，也会为她高兴。”庄稼汉说到最后，语气越来越平静了，他似乎早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你竟是如此想的？”我诧异极了，不禁露出了质问的语气，又觉得不太恰当。是啊，庄稼汉终究是美善村的人，在美善村的大熔炉里早已百炼成钢，就算有多少愤懑，终也跳不出这个圈。

她是一个好姑娘

第三天一大早，我便离开了美善村，我想我不会再来了。我深刻地感受到我的稿子也完不成了，春香确实是个“好姑娘”，给她立个表彰碑都不为过，可是她的“好”沉重地让我无论如何也拿不起笔。回到报社，主编因我又没有完成任务将我批评了。不知为何，主编批评我时，我反而觉得轻松起来。

                                                    20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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