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走吧,姑娘
阳光混进了人流,行人们被打了印迹似得,一边走,背上或者脸上发着闪亮的光。
在人群中的阿和,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除了她的大红色棉麻裙有些刺眼的鲜艳。这种颜色在这拥挤、匆忙的人群里使她看上去像一颗鲜橙一样。
“阿和,你为什么偏偏就喜欢红色呢?”
云古每每问她,她总是不知怎样做答。
“红色,鲜艳啊。”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略做停顿后阿和又说一句。
云古还是念念叨叨“红色,红色!酒的色彩”
“红色看上去太繁华了哦?你是不是内心太寂寞才用这种颜色掩饰自己的呢?”
“没有啊?”阿和用一种狡辩的语气回答到。
这时候,云古就会过来,用手帮她整整衣领,就算她早就是个大姑娘了,可那衣领时不时就平下去,藏在颈部的锁骨附近,云古为着这件事,也总是说阿和,可她并没有改过来。
“好了,你可以出发了。我要忙了。”
刚说完话,他便转身离开。
云古当然没有留意到阿和蹲下身了。
蹲下去的阿和想立即又站起来,但她明明是被抽了丝的蚕,他拖着她口中的丝儿走了,她只能蜷曲着躲避人群,免被踩伤。
一阵一阵的灰尘扑过来,将她打成泥面人。这是一条长年累月在修建中的街道,建好高楼又开始建桥,桥刚成型,街道又开始铺砖块……
阿和感到一股厌倦被泡在油腻的胃液里翻腾着,喝了热腾腾的鸡血一般,每次潮水般汹涌而至,刚好到紧要关头又原路折回。这么反复几次,阿和终于按住扶手跪倒在地上了,红裙也荷叶一般铺开在地面。
马路的另一头,云古已经乘着车远走了。他说:“还有这个月最后一个单要做,对其他人不放心,还是自己亲自去吧。”
“可不可以不走呢,今天就陪着阿和吧。”她把双手圈成一个圆圈套在云古的脖子上。要是在以往,云古会妥协,捧着阿和的脸,紧紧吻着她,说“我的甜甜圈儿,好了好了,不走了,陪着你。”阿和这就欢呼雀跃地开始喋喋个不休。
“你走了,我会一直等你,有时候天亮了几次都忘记了,那时候,很难入睡。最怕过滨海大桥。走在桥上,看看桥下的车,总担心掉下去?身体太重,桥太轻,浮不住,你说我掉下去会不会砸中某辆车……”
“瞎说什么呀?”云古插在阿和头发里的手会突然抽出来,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但是阿和通常会以为云古是担心她才会这么紧张。
这次云古却没有,他停顿了一下,说“一个人去吧。我忙完了再说。”
阿和听到这句话时,眼神顿时失了色彩。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他拒绝了她。忽略她悲伤的神情和脆弱不堪的精神。用云古后来的话说,“女人,真是个拖油瓶。”
阿和越是对这种回答大感意外,云古看上去越是冷漠,不再像从前那样能够注意到她情绪变化的毫末。不是无意间,他开始刻意回避阿和的不快,阿和倍觉残忍的正是这一点。
“乖,快去吧,再迟便要赶不上车了!”
大概是为了片刻的安慰,云古的手又放到她头发里,这一刻结束了他就会立即走开,留给她一个快速缩小的背影,如同雨中消失的伞。
阿和怅然若失站在原地,突然希望自己是个光头,让他摸不到头发,只能留下来。这种想法有点儿傻瓜。他摸不到头发就会问她“吃了没,带你吃灌汤包和你最喜欢的麻酱面。”她顶多说声没吃,没吃就带你去,去了正在吃,他会突然看一眼胳膊上的手表说“哎呀,来不及了。”
等到阿和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一次看到云古匆忙而去的背影。
她准备趁着他熟睡的时候把那手表藏起来。可是,他是一个离不开手表的男人。手表、领带是他的第二个女人。
她也并没有按照他嘱托的那样吃完灌汤包或者汤圆、麻酱面。
阿和坐在灯光下,她摸了张纸,放在眼角沾了沾。最好不要让贺一看到,不然他又会怪她。
“怎么回事啊!说了等我的,不要这么娇气,让我每次走了也要牵挂!”
“没有啊,我只是坐坐。”向来撒谎生硬的阿和演技就是这么拙劣。
他坐过来,拉阿和的手,“那我们回家吧。你又不愿意一个人!唉,我真的是,太忙了。”
云古解释着,有时候会露出苦涩的表情,有时候甚至可能是愤怒的。
阿和不敢多说太多,她怕说多了云古不想听。渐渐地,云古一个摇头,阿和也会觉得自己成了失去了半片糖人的孩子。
“阿和,要是一个男人不得已而和其他女人有了关系,他的女友无意中知道了会怎么办啊?”有一次,云古突然直起背问了阿和这个问题。
“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啊!”阿和睁大了眼睛。
“没什么,可能是最近相处的人,让我产生了这种联想……”说着,云古便又遭遇镰刀的稻谷似得突然秫到被窝里面去了。他顺势用胳膊将还在发呆中的阿和也一并揽下去。
阿和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云古,她看着他微闭着的眼睛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被他的动作打断了思绪。阿和便就这样翻过去伏在云古身体上。
以前,云古要出远门的时候,阿和总是十分粘着他,薄膜吸附在物品上一样。
替他收拾好每件衣服,烫得平整。鞋带也是有条不紊。衣服的配色和领带的选择都刚刚好。阿和总是会为他准备6条领带,这些够外出的云古用至少一周,而他出差的日期往往也就一周左右的样子。
有时候云古会情不自禁抱住阿和,说,“老婆大人,过不了两天就回来了!”
阿和扬起脸,又把手臂环上去,春日的花环似得挂在云古脖子上。
吻了又吻,还是舍不得他走。镜子面前,云古高高大大,而阿和穿着那双粉色的拖鞋。他们裹在一起,都望着镜子里的对方。
阿和十分失落,表情越来越悲伤,好像这是一场战时前线的离别。
云古比阿和好一些。他往往能够冷静看待这样的分离。
“小别胜新婚,阿和同学。”他拍了拍她的脑袋。
“可我们还没有新婚,你怎么知道胜过它了呢。”阿和贴在云古背上的脸一动不动,环绕到胸前的手却云匀古的毛衣抓得紧紧的。
“很快就回来了,你也知道时间会过得很快的吆。”
“那是对你来说,你知道对我来说,等待是多么漫长,好像等一场新雪消融一样久远。”
“那你做点别的什么事嘛,那样可以打发时间呢!”
“我不想做别的,我的时间都是给你的,都要用来想着我们的事,做了别的都是浪费……”
“唉,见鬼,我真的是太忙了。如果今晚不回电话,你就别等了好吗?”
“没事。”阿和掉过头去了。
云古也知道,阿和说是这么说。
前一次大概是八月的中秋夜,说了回不来,最后突然提前收工就急匆匆赶回来。
回来看到捂着手机躺在床上的阿和,她还是在等他。
匀古想起很多年前,问过阿和最怕什么,阿和当时神色凝重地说,最怕等一个人……那么在一起这两年,她没有少等吧。她为什么没有放弃呢?
阿和看上去那样疲惫,头发卷在额前,唇色发白,她翻了个身,手里还是紧紧握着手机。每当这样的时刻,云古会莫名觉得负罪。
阿和真是一个傻姑娘。她如果有点儿别的爱好就好了,比如练练瑜伽,或者打打羽毛球,那样,连云古也会觉得轻松一些。可是,她什么都不愿意去做。最爱看的漫画,现在也只是翻翻,上次在书店买的吉米漫画和《泡芙小姐》扔在窗台上都快有了微尘。
云古变得有些怕接近阿和了。他觉得自己有种罪责。
令云古意外的是:这种负罪感不知怎么地就突然变成了厌烦。
他怕了她的温柔和热情,即使那种等待,也让云古开始有些蚁噬虫驻般难以忍受。他开始躲避这种缠绕般的感觉。
她成了束缚,成了紧箍咒,他处处不得不回想是否遗忘了关于阿和的什么。那样会令她伤心,她便会握着开水杯站在阳台,她会望向窗外,也会擦拭泪滴。
它们从开始的轻盈而下变成了千斤重负。磨盘一样压着他的背,他的心。
云古想着找绿离小姐的事,阿和可能已经知道了。
不过一向对阿和坦诚的云古这次决计隐瞒下去。不然,和阿和的感情一定会破裂,碎成拼不到一起的玻璃花儿,即便触摸也会不小心割破手指。
阿和上次说的会突然掉下去砸中某辆车,那件事让云古有了阴影。阿和要真是那样做了也没什么好吃惊的。他真不应该让她等下去……可是,云古发现,阿和是完全喜欢上了这种等待。她在等待中消磨着自己,漫长的失望抽痛了她,她却越来越倔强,决计不从……
“阿和,瞧瞧给你带了什么……”
“这个好喜欢。”
那是给绿离准备的用布带编制的蝴蝶结。这个答应给绿离很久了。
阿和正举着它在眼前。云古忽然想起来,阿和是最喜欢红色的,真粗心!
他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来。
“这个是买来挂在车里的。”即使是临时出谎,云古的谎言仍然算得上圆满。
“你的是这些。”他把一堆漫画书和一些布料推给阿和,阿和是喜欢手工的,她的布艺向来做得很精致。
“想要那只蝴蝶结。”阿和的嘴开始鼓起来。手向云古伸过来。
空气突然有些冷,凝脂般停留在两人之间。
云古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把蝴蝶结藏到了身后。
等他再拿出来的时候,阿和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她是摔下去的,她把自己的身体摔进了沙发!
“好了,留着给她吧。”
“阿和!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现在,她比我好得多。”
她堵住了云古要说的所有话。匀古没想到阿和已经知道绿离的存在了!
他想要去帮着她整整凌乱的衣领,但是那中间突然隔着万重山。她用那种——片刻将他化成冰霜的眼神看着他。
这是从未有过的,言语显得多余和妨碍,解释显得无用武之地。
云古想解释什么,但他明白得很,最好什么都别说,否则全是狡辩。
他走过去想抱抱阿和。阿和却拖着衣服走掉了,到了她的房间,她关上了门。将云古搁在门外。
在昨天以前,这里还是充满温暖气息的地方。尽管窗户渐渐结了霜,室内仍然温暖,阿和可能会在厨房做鱼,她喜欢呆在厨房,将那些肉品蔬菜变成一道道美味。
再端上来,放在桌子上,看着云古吃下去。
她会说,“你就是空布偶,我用饭菜把你填得饱满,这样别人就更喜欢你了,才肯买走你。”
云古已经形成了一种可以说是“很不好”的习惯。
他不在家的时候,十分想念阿和的厨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自私的男人,念起阿和来,都是她如何肯付出。他为她付出过什么,除了漫无边际的等待。
在外面吃的饭菜,十有九都是不合胃口的,但是因为很多事要做,这件只能强力忍受着。这些要不要告诉阿和呢?
可能已经没有必要了,从昨晚开始,她还没有踏出房间门一步。
在她说“好了,留给她吧”的时候云古觉得离子是不存在的。假如存在,放在阿和面前完全可以忽略。
冷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阿和拒绝言语交流的第三天,她离开的意墅庄园。穿着那件大红色棉麻长裙。长发扎起来了,没有任何妆容的阿和依然是美的,脸色却冷了很多。
阿和不仅陌生了,好像突然变得高大起来。随着行色匆匆的人群,阿和走了。匀古手肘支着窗台,他抽着一支烟。埋没在烟雾里的脸看上去冷峻而严肃。
阿和哦,你走吧。这是他对着她那红色背影所说的一句话。虽然内心逐渐被惆怅占据着,但身心都感觉脱离了蛛网笼罩似的摆布和纠缠。
他想到了阿和可能会吐,她在难过的时候就会变得很脆弱,呕吐物会从那小小的身体里面排出来。她应该会十分痛苦……云古想到了这些,然而,这不足以使他挽留。他真的是有些怕那种束缚感。
阿和的大脑混沌着,她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去,脚步似乎在原地,身体却向四方分离而去。
看到“福寿药堂”,她便朝那里走去,挡在眼前的另一位姑娘说,请问车站在什么方向?
“姑娘,向南走吧!”
一个老人声音沙哑说到。
阿和不由自主跟着她的脚步去了。身体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物品,如同尘埃一样轻盈地荡漾在微风里。阿和想不起来所发生的一切,她努力去回忆一些事情,又觉得心被挂在铁丝网中,思想被从身体分离了出去。
天空飘起了洁白的蝴蝶,它们躲闪着风,同季节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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