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谷底的石土路上走着,我满头大汗,湿透的衬衫贴在背脊上,也不知道是太阳晒出来的,还是被自己的想象吓出来的。
山谷像个葫芦,入口很小,里面越走越宽敞,好像别有洞天,其实全是起伏的青山。谷底狭窄,仅仅平放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和一条与弯弯河流牵手并行的石土路。
我为什么掉队了?隐约回想起半小时前,只容一辆小车行驶的路,很不幸地堵车了。又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河流和山路在山脚的急转弯处,有一个可供小车谨慎进退转身之地:高大的树木蓬起,把天空完全遮蔽,潮湿的阴凉,笼罩着同样潮湿又阴晦凉爽的坡地,路边一座小木桥,通向对岸的又一小块平缓的坡地。树木掩映中,依稀可见有农舍的残迹;小桥久无人行,上面堆满了乌黑的长长短短的断木残枝,几辆小车冒险上去,小木桥“吱呀”作声,摇摇欲坠,看得人胆战心惊;上桥的小车腾出半条狭窄的路面。
朋友叫上车,我只顾着看几辆车子进退,随口一说:你先走吧。他以为我要坐别的车,又怕压着后面的车走不了,所以一直往前开。就这样阴差阳错,把我丢在这幽深的谷底。
苍天有眼!好在几年前我从这里路过,两边的景物还没有被流逝的岁月从记忆里抹去。
人声散尽,孤独感在空旷荒凉中袭上心头。
抬头张望,莽莽榛榛的群山深处,浓密的竹树和怪石下,一条流水,蜿蜒曲折,它像一条溪流,但它确实是一条河。夏季阵发性铺天盖地的大暴雨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群山里,无数条箭一般飞泄疾驰的细流,都将在这里汇聚奔腾。
粗壮树干、铁臂横枝和乌黑石壁上,在离流水二丈多高的地方,有洪水怒吼时奋勇直前,携带着乱石粗木刮擦打磨留下的白色、灰色和褐黑色的印记,还有绞缠在树枝和石桩上的腐烂的藤蔓长草,像一双双只剩下筋骨的手臂,紧紧地抱着每一条树枝、每一块顽石,不让完好的身躯,被汹涌的浊浪冲进嶙峋乱石间,摔打得粉身碎骨;然而,在大自然移山填海的伟力面前,它们拚死的抵抗和挣扎,渺小软弱得仿佛疾风中的飘叶。
对岸蜂攒蚁集般的竹树,仿佛从山上扑了下来,形状如牛如羊,挤到河边饮水,长长的枝条垂在水面,沿河岸搭起了纵远横深的绿色幽谧的帷幔。
山梁和山腰的独立巨石,也爬满了藤草,奇形怪状的块块苍翠;近树叶子,绿得油亮放光;河流时急时缓,“哗哗”声响,和鸟啼虫鸣一起,组成山中的悠扬的情歌。河水碧绿清澈,撞石洁白,如雪如云;又积水成潭,墨绿和深蓝交融;树枝低压水面,寒意深浓。
我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穿着高跟鞋、袅袅娜娜又弱不禁风的少女,我和她是上了朋友的车才认识的。她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如果不是同乘一辆车子,我会怀疑她是林间女妖。她的存在就像一个影子,丝毫没有减轻我的孤独感和紧张感。
我想随便哼一个曲子,来分散注意力,以缓解内心的凄惶和焦虑,可无论如何都哼不出来,我的脑袋里慢慢地一片空白。
蓝色的天空,绿色的山峦,仿佛很陌生地看着我;“哗哗”水声,更如同辛弃疾“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那个在深山里鸣叫的鹧鸪。
烈日当空,脚下路表的温度,至少在四十度以上,但我已经感觉不到炎热的凌厉。放眼望去的不是诗情画意,而是杀气腾腾;所有的景物都变形走样,不动声色地半露出狰狞的面目。就在半小时前,我看这茂密幽静的山林,有一种亲切的柔情,觉得它和我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此时,独处它的怀抱,却抑制不住地恐惧和战栗。以前觉得佛教所谓的人在一次呼吸之间,会有八万四千种烦恼,有些言过其实;但此时此刻,它似乎没有错。我的脑子里会闪电般划过无数个阴森可怖的念头;任何一个都足以让我毛发耸然,肌肉收紧;心跳加速,冷汗淋漓。
我的听觉,视觉和嗅觉都异常地敏锐,任何纤细的声息,任何轻微的形态和色彩,任何游丝般的气味,我都能迅速地捕捉到,并且立刻引发心脏的悸动。我似乎同时拥有了狗的鼻子,鹰的眼睛和海豚的耳朵。
我是怎么了?正在飞速返祖似地退化吗?从我的血液和骨子里,一股原始的野性的警觉和惊恐,向浑身漫溢。我们的远古祖先,曾经在树木上生活了八亿年*,在如此久远的时间里打下的烙印,不会在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的时间里,连根拔起,又彻底抹掉。它只会蛰伏在我们身体内的某个更幽深、更隐蔽处,一有机会就会原形毕露:难道我的灵魂重新回到几亿年前,那遮天蔽日的茂密的森林里?
我忽然想起,上次来这个地方是初秋,河边的树阴下,盛开着一丛丛殷红的“彼岸花”,仿佛一片片鲜血。一个朋友说:这种植物的花朵和绿叶分别生出,一生一世叶不见花,花不见叶。它的花是不祥之花。阳光下的我们是在此岸,而那些鲜艳的花,却是在彼岸,是为死去的人开放的花朵,和活着的人阴阳相隔。但现在那些花朵没有开放,也许这是一个好兆头,我害怕看见那些花。尽管我知道这些都是神话传说,但在这个接近“原始思维”的环境中,我的理智无法抵挡它的隐喻和暗示。
假如从任意一个树木,一块巨石,一片草丛,窜出一条斑斓猛虎,我该怎么办?学佛祖慈悲,舍身伺虎?还是勇敢地迎上去,和猛兽搏斗?或者,爬上一棵树?我四处扫了一眼,离我近的树木都很细很矮,承受不起我的重量;我早就失去了远古祖先的生存技能:在树枝上如履平地,弹跳自如;我不可能从强者的血爪里逃掉,只能任凭它的宰割。假如能抢先一步,跳进萋萋荒草,爬上大树,可是,那碧绿的草丛里,也许有一条巨蟒正饥肠辘辘。
还有,我身后百米远的少女怎么办?把她交给饿虎吗?我不知道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我会怎么样做。只能看那个时候的本能反应。假如我逃之夭夭,而她葬身虎腹,在以后的日子里,良心会日夜折磨我。
也许当看见猛虎那一瞬间,我会吓得瘫软在地,而她却勇敢地为自己的生存做绝望的拚搏。也有可能,我的血性会被激起,怒火中烧,“一人拚命,万夫莫当”。我的想象力无限膨胀:我和她齐心协力,杀死这头血盆大口的畜牲。
但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不可能!
我在心里盘算,如果以最快的速度,只需半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就能赶上前面五里、或十里路的同伴。可是,我不能扔下后面的少女不管。她走的实在太慢了,好似闲庭信步,我只好站在路中间紧张又警惕地四处张望,等她走近点。
此时此刻,我太渴望有一条忠诚的狼狗,无论它是保护我,还是我保护它,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血战到底,我要在我最忠诚、能为我献出生命的朋友面前,表现的更加英勇无畏,捍卫人的体面和尊严。
我的处境也可能是最好的。如果现在是山雨凄厉,愁云惨淡,或者是明月当空,鸟鸣诡异,那又如何?恐怖惊慌的情绪,仿佛滚滚波浪,一浪高过一浪、激荡成惊涛骇浪,我的眼中,阳光怪异,蓝天怪异,青山也怪异,河流淙淙和哗哗声全都怪异。我向谁求救?
不同地域的族群,总是要自创或引进一个神,来支配自然界和自己的命运,在古希腊叫宙斯,在基督教叫耶和华,在佛教叫释迦牟尼,在古今的中华大地,老百姓叫他老天爷。紧急危难之时,我要呼唤老天爷,可老天爷在哪儿?我不知道。
终于,“老天爷”来了:后面有一辆车子追上来,没有绝情又绝尘而去,司机微笑着开门让我上去。
恐怖阴云笼罩下的混乱的思绪,顿时烟消云散,一颗悬着的心平稳地放下,我感觉回到了人间:蓝天白云和青山绿水,依然是那样美丽。
*关于人类远古祖先起源的问题,有的认为是四千八百万年前,有的认为是一千四百万前,而《树的秘密生活》的作者十分肯定地说,是八亿年前(详见该书第6页)。本文取最大值。另,《万物简史》第404页写道:“大约700万年前,某种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发生了。一群新的动物走出非洲热带森林,开始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四处走动。”
2022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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