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窗外线状的雨,一条一条坠下,砸在蓝色的彩钢瓦上,噼噼啪啪地响,我现出平着窗台的半截身子,寂静得如同畈地里早已枯萎的玉米。
就那么立着,就那么张望着,忽然想起有关母亲的片段。
那是一个年关,湾里几个与我要好的伙计被母亲一一喊来,聚在我家玩扑克。
猪一会儿嚎起来,追着母亲的裤脚,一会儿伏下头,在猪槽里咕噜着水泡。鸡一会儿嘎嘎着飞跳,一会儿又在母亲的丢丢声中,撅起屁股抢着撒在地上的谷粒。
母亲在那边热闹着。
我们在这边热闹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玩倦了。伙计们嘻嘻哈哈的将牌一丢,准备起身回家。
母亲边跑边用围裙揉着眼睛,“亚,亚,饭熟了,让他们在这儿吃。”
几个伙计抢着说,“老嫂,莫客气,我们回自己家吃。”
母亲推了我一把,“亚,扯住他们。”
我赶紧起身拦住他们。
有两个伙计还在坚持要回去。
母亲忽然冲过去将院子门一关,近乎哀求着说,“没有什么菜,你们一定要在这儿吃饭。就算我求你们,多陪陪亚吧。”
母亲用手腕抻直袖口,又揉了揉通红的眼睛。
几个伙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下午,母亲去山上割茅草作引火柴。我们将院子门一关,又昏天黑地的玩起牌了。
天快黑的时候,母亲背了一大捆茅草放进柴屋,不声不响地做起晚饭。
饭熟了,母亲再次挽留大家。这次大家溜得比兔子还快。
伙计们出了院子门,扒到厨房窗口,冲着黑黝黝的厨房喊,“老嫂,我们天天会来陪亚的。”
吃了晚饭,我才发现脚盆里母亲换下的衣服,全是湿的。我凑近她,在昏暗的电灯光下,母亲的头发也是湿的。
其实,刚才伙计们走到院子里,院子里全是湿的,鞋子带起一寸来厚的泥巴。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这个下午,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雨,一场冰冷的雨。
那是90年代的一个年关,那个夏天我高考落榜,没有复读,我整天将自己困在房子里,不愿见任何人。
就是偶尔出去干活,我也蔫头耷脑,不出一声,与所有的熟悉告别,沉溺在自己划定的陌生。
那些平时要好的伙计,无法暖热我这倔强的石头,逐渐失去信心,不再光临。
母亲天天跑东家,走西家,央求伙计们多点耐心来劝导我,不要介意我的冷漠。
每天饭熟了,母亲小心翼翼地喊我,轻声慢语让我想开一点,以后的路还长,还会有很多选择的机会。
直到下半年,我才慢慢走出来,脸上开始有了颜色,有了说笑,开始与伙计们又玩在一块。
无形之中成了惯例,自那个冬天以后,以后每年的冬天,不管我们在哪儿打工,只要回到家里,都会聚在一起吃顿饭。
轮流着转,今天在你家,明天在他家,后天在我家,不在乎菜多菜少,吃没吃饱。
开始几年,每次在我家聚,一直是母亲烧饭,我有时抽空去添把火,或者洗点菜,母亲就催促着,“去,去,这儿没你的事。”
只是,五年之后的那个冬天,我在东莞,厂里订单很多,春运票价翻两三信,还一票难求,我就没打算回去。
腊月二十二那天,我却接到哥哥辗转打来的电话,母亲走了。
我一时难以相信,而腊月二十是我的生日,我还刚刚寄了一点钱回去,准备让母亲买点滋补品,好好养身体呢。
那天,东莞没有下雨,天气很干很冷。
接到电话,只是与哥哥匆匆说了几句,那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撵不回去的。
我还是忘了问一下,家里有没有下雨。
第二年清明,厂里还是很忙,但我早早就请了假买了票,终于回到了湖北。
那天,站在母亲的坟前,天空下起了线状的雨,一条一条坠下,砸在我的身上,母亲的坟上。
我燃了一柱香,插在尚没长草的黄土里,又燃起几叠纸钱,然后,深深跪下去,如同一颗被拔倒的玉米,枯萎得没了颜色。
雨点砸在泥土里,砸在纸灰中,砸在脊背上,啪啪作响。
一丝深深的悲凉,从头顶顺着脊背,淌进胸膛。
开始麻木的膝盖,隐隐透出一些温暖,顺着腰际,涌进胸膛。
除了雨声,四周静寂得一片荒芜。
有一些激荡的震动,在雨幕中,在母亲面前,纠缠于我的脑际,成了我这一生,无论置身何处,永不磨灭的记忆。
包括此刻站在窗前,包括此后在泥土中长眠。
微信,bieshanjushui。公众号,别山举水。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微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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