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卓文君没有说服卓王孙,而是选择了夜奔,这个结果可并不能让司马相如满意,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带着卓文君回成都老家。好在卓文君在行李中夹带了不少值钱的首饰,也算是不小的收获,计策也并非完全不奏效。司马相如一路上志得意满,与卓文君你侬我侬。
可快要到成都的时候,司马相如得意不起来了。
马车里的空间并不大,一路上他与卓文君亲昵地爱抚、依偎,温情地对视,密闭的空间为他提供了许多便利。但此时,心虚使他不敢再直视卓文君的秀目,而这狭窄的空间却又让他对文君的热情避无可避,只得局促地低头不语,冷落着文君的浓情蜜意。看到相如莫名的沉默,文君虽然有些疑惑,但也只当他近乡情怯,没有在意。
到家门外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融金的落日斜照在村庄里。车道被一条的小径阻隔,坑洼而狭窄的道路马车无法通过。二人只好打发车夫走了,沿着蒿草及膝的小径步行至自家的小宅院前。宅院围有一圈矮墙,屋子有四间,因为月余无人打理,庭院里显得脏乱。司马相如慢腾腾地取出锁匙,却被文君急不可耐地一把夺过来。鼓足勇气与心上人私奔的文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们将要共同生活的爱巢,虽然知道相如的家境必定不如自家,但文君觉得自己并非娇气的千金小姐,生活上的辛苦怎么挨不得?何况,这一次是她自己的选择,自由的空气就让她沉醉了。与幸福相比,这点艰辛不值一提。
但当卓文君兴冲冲地推开门后,即便她对清贫生活有心理准备,但望着空空如也的正屋,望着毫无遮挡、赫然在目的四壁,轻轻的一声惊叫还是惊动了归鸟。
二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夜奔之后,在司马相如的家中已经住上了这么两天,虽然被他家徒四壁的经济状况所惊诧到后,卓文君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她是何等聪明的女人,既已随他夜奔出逃,事情就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她不但没有愤怒地质问司马相如,甚至连自己的疑惑都只字未曾向他提起,就这样安心地住了下来,下午的时候还愉悦地出门去典当了些随身的首饰,换了些铜钱,成吊的暂且收好补贴家用,零散的则买回些好酒好菜。而相如初得此妇,还摸不准她的心思,虽然做好了撕破脸皮的准备,但毕竟不愿如此,既担心着她怀疑自己,又忧虑她瞧不起他的清贫,而今见她如此,自然也就安下心来。
黄昏时分,文君正在摆放碗筷准备晚饭,这时忽然有人到访,门环被哆哆地叩响,文君登时有些慌乱,她初到此地,还未曾拜访过邻居,邻居乍见生人,必定询问,这可如何应付?文君只好眼神示意相如去开门,相如见她扭捏,也就笑着起身自去开门。
敲门的是左邻牛二,庄稼汉子,虽也是贫穷家境,但在相如揭不开锅的时候还是隔三差五地送些粗糠来,虽然难以下咽,但毕竟帮他度过了难关,相如对他心存感激。平时也教他五岁的儿子认认字,后来听说牛二背后跟人嚼舌根说不喜欢让自己教他儿子,还说了像“穷酸得连自己都养不起,我可不愿让小牛跟他学,有时间认字,倒不如多到地里使两把力气”之类的刻薄话,相如也就不再自找没趣了,但庄稼人毕竟实诚,每到相如家里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粗糠还是会照旧送来。
门一打开,就伸进来一个盛满粗糠的簸箕,而后才见一个黑瘦的脑袋伸进来“来,司马老弟,这是给你的粮食,看你回来两天了,家里的粮食该……”后面的话则被满满一桌的酒肉给噎住了。司马相如刚要伸手接簸箕,却看到了牛二眼中的异样,忽而想到自己的桌上摆放的酒肉,顿时恍然领悟,忙把牛二迎进来,“牛大哥,快请进来,贱内准备了酒菜,正要去请牛大哥小酌几杯。”接着又招文君过来:“快,来见过牛大哥,牛大哥平日里对我照顾有加,实在是敦厚友爱的近邻。”卓文君看这牛二一副老实人的面相,方脸浓眉小眼,鼻子却很大,使五官看起来有些拥挤。身体虽然干瘦,倒也结实,一身破旧的葛衣,上面还沾着些泥垢,袖子卷到手肘处,一副刚从地里回来的样子。
牛二愣愣地看着一位虽然葛裙荆钗的农家打扮但却掩盖不住秀色的美妇人,娇艳又不失端庄,慢慢地挪过来向自己行礼,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大鼻子。“司马,司马先生,没想到你这次出门一个多月,竟然在外地成了亲,实在是恭喜,这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家境也好起来了,我先前在地里忙,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昨晚做饭的时候看你家有炊烟才知道,看你家烟烧得久还以为你又多放了米,不记得我交代你要节俭,吃个囫囵饱就足够了的话,就想着给你再送点糠来,没想到,实在想不到呀。这是怎样的好运气,司马老弟快跟我说说,你在外地都遇着什么好事了。”
两人便落了座,一边饮酒吃菜,一边聊起了他在外的遭遇。由于卓文君在旁,牛二又不是什么可以掏心肺的知己,所以他口中所说的整个故事与后世流传的相差无几,着重于“际遇”、“姻缘”而非“预谋”。
“哎呀,这可真是了不得呀,读书人到底是跟我们不一样,虽然没两把子力气又懒散好吃,但在外地还真是吃得开。”牛二不禁感慨起来,相如面上也不恼他,谦恭地答应着,倒是文君面上显得不好看,但见相如如此,自己又是新到此地,也不好发作。
牛二这么个庄稼汉子可不是什么伶俐人,丝毫不觉自己的话不中听,又有好菜下酒,吃到欢处,红了鼻头,越发没了顾及。甚至说些“要不是我可怜你,你早就不知道在哪里饿死了,现在发迹了,又娶了娇妻,可得帮扶帮扶我”这样的话,幸而牛二嫂见他许久不回,来喊他回家,这才把他喊去,没有说出更讨人嫌的话来。
牛二先打发他女人去了,又喝了几杯,才告辞要走。
“那改日再请牛大哥过来喝酒。”司马相如道。
“我一定还来,一定还来。”说着,牛二也就起身离开。临出门时,牛二不经意地瞥到放在一旁的那半簸箕糠,忽然显得局促起来,脸上的绛色一直延伸到脖颈子,鼻子更是红得发紫,道:“哎,看我这个蠢货,竟然还带糠来,我还是带回去吧,司马老弟现在阔绰了,自然不会再吃这些了。”
“还是放着吧,这也是牛大哥的一片心意。”卓文君似乎乐见这样的邻里和睦,也对簸箕里的粗糠表现出了好奇。“这东西我还没吃过呢,何况,偶尔吃一顿,也能忆苦思甜。”
“哎呀,这可使不得,弟妹是富贵人家,怎么能吃这个,这可怎么吃得下呀!再说弟妹从小便是掌上明珠,哪有什么苦可忆的,还是让我拿回去吧,拿回去吧。”见牛二如是说,卓文君也不知如何接话,而静默无语了。而司马相如在穷困之时,吃过这些粗糠,深知吞咽此物的痛苦,本就不想再要,听了卓文君“忆苦思甜”一语,心中刚有几分触动,起了留下此物的念头,但见牛二执意不肯,而自己心中虽生出以粗糠为劝诫的心思,但对粗糠的厌弃仍然强烈,连“忆苦思甜”之语也让相如读出了另一番意味,而眉头一皱,睇了文君一眼,转为不喜,他也就还是让牛二把糠拿回去了。
司马相如将牛二送到屋外,牛二说了半天,才谢绝了他的热情,让相如回去了。司马相如走后,牛二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唉,交了好运喽。”转身把半簸糟糠倒在了路边,糟糠铺在泥土上,累成一小堆,土黄色的糠与紫色的土壤相映,让牛二想起卓文君的话来。
“这东西我还没吃过呢。”
牛二顿时羞愧得红了脸,好在四下里无人看见,何况,又有暮色遮掩。倒是天边的火烧云又让他想起那小妇人脸上的桃色。摸着红鼻子的手,忽然向外猛力一挥,啐道:
“呸,驴粪蛋倒成了金疙瘩。”
牛二愈发不平起来,连司马相如的热情招待与送客,也像是别有用心的炫耀。心里气不过,又折返回去,在糟糠上狠狠地踩了几回,才熄了怒火,在天黑之前回家去了。
三
又过了几日,相如与文君生活得愈加和睦,置办了些许家私、器具,准备办理婚事。正忙得晕头转向,忘了再请牛二喝酒的约定,牛二也不曾主动再来过,甚至两家相连的小道,本是牛二每日去下地的必经之路,但也未见他再从门前经过了。然而司马相如发迹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有人上门祝贺,巴结一番;也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许多谣言也跟着传开了,有添油加醋说司马相如如何发迹的,也有说他与卓文君的风流话的,但使司马夫妇二人烦恼的是第三种传言:司马相如忘恩负义,富贵嫌贫。
这方面的传言,是牛二逢人就摸着鼻子说的:
大家都是邻里,知道我牛二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在地里卖力气,没有那么多花肠子,不好说假话,也不搬弄是非。有什么苦呀累呀,都是憋在心里,可有件事实在是憋屈得很,心里头窝不住,我今儿给说出来,请大伙儿给评评理儿。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是个友善邻里的人,在以前呀,我可没少帮着司马相如,在他断粮的时候隔三差五地给他送去米粮,后来听说相如富贵还乡,我也是暗暗偷乐,料想着相如还记得当初我的恩情,可是好几日过去了,就看他家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却迟迟不见他来感激我当初的恩情,好像还刻意躲着我。有一回,我实在是耐不住,要亲自去问个清楚,却在两家之间的小路上发现了一小堆糟糠,我认得这糟糠,正是我从前送给司马的,糟糠这东西,难吃是难吃,但是碰到荒年,那可是可以救命的呀,现在司马富贵了,大概是嫌弃这东西了,我想着我们这些贫贱邻里,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如这糟糠罢,恐怕他是不会待见了,于是也懒得再去多问了。我回来后还是想不明白呀,司马老弟平时不是这样的人啊,他富贵之前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哪次给他送去米粮,他不是千恩万谢呀,怎么这会儿倒成了这样了,我就琢磨呀,如果不是被富贵迷了心窍了,那大概是因为前年我不让他教我家小牛识字,相如老弟心里不痛快吧。
四
时候还不到黄昏,天边却飘来一片黑沉沉的乌云,遮天蔽日,白昼也如同黑夜。
相如与文君受不住村人的诟骂指点,正在屋里商量着以后的生计。
“还是搬走吧,我在这儿实在待不下去了。”
“可带出来的钱不都花在新买的家私上了吗?在别处购置宅子谈何容易呀?”
“我们还可以去找我爹,他老人家虽然在气头上赌咒说不认我了,但毕竟是骨肉亲情,等他气消了,还是会接纳我们的,何况,我的几个兄弟也不会不管我。总之,我们赶紧离开这儿,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这样也好,要是你家真不管我们了,我也……我们另想办法。”
返乡生活的愿望破灭后,司马相如只好又将主意打在了他的便宜岳父身上。“琴挑文君“的大阴谋者在山野村民的粗劣算计下,也只能落荒而逃。本分者的谎言,连玩弄阴谋者也要让他三分。
此时浓云密布,沉重地积压在天空中,仿佛随时都要坠下,雷声隆隆响起,大地上将要迎来一场瓢泼大雨,洗净万物表皮的污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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