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人知道自己的历史,十分清楚自己的短板,那就是缺少文化的厚度和广度,根本没形成自己的文化体系。但是短板往往能成为强项,弱点也能转化为优点。他们就像一位四肢发达身体强健的年轻小伙,有冲天的豪气和舍我其谁的魄力,敢想敢做,但他们并不莽撞,也没有偏见,相反真诚虚心吸附其它文化的精髓。
既然博大精深的汉文化能使他们低下头颅,在其它外来文化面前,他们自然也能放下身段了。就这样,一场文化盛宴,不经意间,自公元五世纪的山西大同和河南洛阳拉开了序幕。舞台就是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
我没去过云冈石窟,但两次到访过龙门。每次游览拜谒,都深深被它们气势的雄浑、恢弘的规模震撼。在真正的大美面前,文字显得苍白无力。这点,冰心年轻时早就承认了。她瞻仰过云冈石窟后留有一段小记:
万亿化身,罗刻满山,鬼斧神工,骇人心目。一如来,一世界,一翼,一花,一叶,各具精严,写不胜写,画不胜画。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入天宫,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既然冰心发了话,所以我当时偷了赖,并未留下片言只语。
我在观瞻这些石刻艺术时的心境是庄重而虔诚的,不过,当看到那么多佛像的慈眉善目,内心会由衷感到快乐和宁静。中华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思想主导的温柔敦厚、载道言志的积极进取精神,但正是在龙门石窟,我第一次真正领略了西天梵音的魅力。这些,与我无数次走进寺庙或亲友辞世后听到和尚完成任务似的木鱼念经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后来几经查阅资料,得知云冈石窟的起点是凉州,而凉州的石窟中早已融合了龟兹、于阗的西域文化,甚至出现了古希腊文化的影子。这,得归功于上文提到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就是这位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在东征的路途中,把希腊文化带到了古巴比伦、波斯和印度。
云冈石窟,是中西方文化融汇交流、文明互鉴的集结点。发展到龙门石窟,中华文化,自然成了主角。华夏文明,从此注入了新鲜血液,任何有生命力的文化,都不自觉地靠拢过来,古代几大文明都在中国找到了落脚点,甚至连哪种角色,都被安排好了。至此,大唐的气象初显,好戏将正式上演了。
营造大唐气象的自然不止是我上述提及的那些英明睿智的统治者,以及开启“贞观之治”的唐太宗和“开元之治”的唐明皇。我们不能忘了众多为文化交流而艰辛跋涉踽踽独行的苦旅者--僧人。
说起僧人,就避不开佛教文化。如果说之前的一两千年,中国文化和哲学思想的主流是儒、道两家,那么,从公元六十七年开始,当汉明帝三年前派往西域访求佛法的十二位使者与两位印度僧人,用白马驮回经书和佛像时,当中国第一座寺院白马寺建造后,这种纯粹的外来文化,开始在中国古老的大地上有了一席之地。
但若想扎根、开花、结果或者说普及,需要时间,尤其华夏文明早就有了极其丰厚的文化构建。令人惊讶的是,奇迹发生了,短短的数百年间,经过数代人的努力,佛教文化成功渗入到中华文明中,并影响了后来几千年中国人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可能不清楚儒、道,但几乎每个人心中住着一个佛。
任何文明之间的交流都是双向奔赴,于是,“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脉不再是不可穿越的天险,巍巍雪山上留下了无数东来西往的脚印,它们重叠错综,但义无反顾向东,向西。
为此,我们要感谢下面这些人。
朱士行是白马寺第一位登坛受戒也是第一位向西取经的汉族僧人。孤身一人的他于公元260年从长安出发,历经磨难到达于阗取得完备的《大品经》经卷,然后在那抄写90章,60多万字,随后派弟子送回洛阳,自己则留在那直到终老。
佛教文化中分量很重的鸠摩罗什大师,曾经让几位统治者为他大打出手,并最终被战火一路裹卷到了长安,开始了辉煌的翻译生涯,对佛经的传入和普及功不可没。
最令人震撼的是法显和尚,六十五岁高龄时出发,两年后成功翻阅了帕米尔高远。想象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棍,在冰天雪地里孤独而执着地前行,那是怎样的一副历史画像!
两百多年后,《西游记》的主角玄奘恰好路过这一带,风华正茂还只有三十多岁的他说,即使路途艰险,但一想到前辈法显,所有的困难不在话下。词作者阎肃写的那首歌非常好地诠释了这点:
······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翻山涉水两肩霜花,风云雷电任叱咤,一路豪歌向天涯。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东西方行者,在文化苦旅中踯躅攀爬,而累累白骨就是通向目的地的路标。从这个意义上说,孔丘疲马凋车周游列国弘扬儒家学说的艰辛劳顿,老子挥笔写下《道德经》骑上青牛西出函谷的背影,相对就少了点悲壮的气息和力量。
在我以为,儒学过于清醒世俗,强调修齐治平理念,让人活得逼仄少了生活的乐趣;道家提倡清静无为、逍遥自由,总觉得有虚无消极的嫌疑。惟有佛学,专注生死和彼岸世界的人生大课题。有时想想,拈花一笑,妙悟真如,是何等迷人的境界?
可惜,大多数中国人执念太深,眼中只有“自我”,不知“无常”才是万物的常态,“无我”才可能进入无限,达到涅槃的化境。
总之,几大古文明的融合交汇,儒释道的和谐共存,为大唐宏大的气象做足了铺垫和准备。
瞧,大唐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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