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一)
“那把伞是我的好吧。”
潮湿的空气,冷冷的风吹,时而温柔时而暴虐地亲吻和拥抱着彼此。灯光透亮的教室,半是昏暗的走廊上闪着零星的光。大雨过后,残留于地面的水珠在数次的践踏上汇集。
我瞬间将手中的伞递给了她。
双脸倏地通红,一阵滚烫。动了动嘴,却无从开口。
她拿过伞迅速地转身,没有多说一句。已是半年来的常态。
我失落地在那堆伞里找寻,终是一无所获。悻悻离开,再也找不回那把和她款式相同颜色不一的伞。
深秋雨日,整个天空都是一片苍凉。局促不安的我怨着那个拿了我的伞的罪魁祸首,而报应便是半路之上突如其来的大雨。
寒冷彻骨的雨,滑入发丝,袭上双颊,游走在身体之上,直至降临大地。太阳穴处突突地跳动,我用力地打了个喷嚏,搓了搓冰冷的手掌。行走在雨夜之中,脑海中她不耐烦的表情一闪而过。忍不住咳嗽几声,试图缓解身心的疲惫,昏黄的路灯与淅沥的雨声配合着,仿佛是孤独在沉默中歇斯底里地咆哮的最好舞台。
薄荷糖的、口香糖的、巧克力糖的盒子,这些残留了大半年的旧物被我一个个扔进垃圾桶。我开始疯狂地向前奔跑。
逃离这世界,才能通向永生。
是谁曾这样说过?
湿漉漉地回到家,向他发了条敦信。
难得早早地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半夜无眠。
(二)
拾级而上,穿过画室外常常的过道。漆黑寂静。走廊尽头的灯光打在墙上的画上,诡异地呈现出一种温柔的色调。那暧昧的灯光缠绵至极,如此颓败,又如此摄人心魄。心向上行走在钢丝之上,每一次颤抖的舞蹈都会被锋利的绳索割伤。
垂死挣扎的兔子和两条被剖出内脏的鱼,两年前学校的某个天才的作品。
据白乙说,这人有着有着极高的天赋,考上了无数人向往的央美。高考完结束的第二周,他在家中割伤自己的左腕,从十二楼高的窗户一跃而下。
走到尽头,转弯,依然是楼梯。
一个人坐上台阶。
“你怎么在这儿?”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我咳嗽了好几声。
那个人从楼梯口通往另一长廊的方向走来。手中的长柄伞滴着水,蓝色的鞋上沾了些泥,略微有些狼狈。
“那你呢?”他以另一个问题回答了我的问题。
从书包里胡乱扯出本书来,我朝那人晃了晃:“在这儿看书。”
他打量了一眼,朝我笑了一下。放下受众深蓝色的长柄色,在距我不远的另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长柄伞的顶端在我眼前暴露无遗。
灰白色台阶上的深蓝,透着一种冷峻的意味。忧郁的深蓝,遥远的渴望,我坠入深海之中,翻涌的海水包围着我也遗弃了我。一下又一下,刺激着我迟钝的感官。蓦地想起那把丢失的伞,我最喜欢的棕色的伞。
白乙的脸猛然出现,不耐烦地开口,说着平淡且毫无感情的话。胆怯沉默且尴尬的我,过去之后却是暴躁易怒。
“斋一说,你生病了。拜托我过来看看你。还有昨晚……”
“外面下雨了?”我装作无意地打断他的话,“呵,小感冒而已,他总是大惊小怪。”
“是啊,这种鬼天气。一下雨,风一吹,什么枯枝落叶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弄得现在我帽子里还有。”他说着。扯了扯帽子。
我跑到他身后一看,果然还有。金黄色的小扇子,银杏树的叶子,似乎附近只有学校操场的西北角有一颗。
“好了,拿出来了。”我翻开的手掌,让那个小扇子躺了进去。
继续抱怨着糟糕的雨天,他向我展示起额头上因为撞到树而肿起的硬块。我不怀好意地大笑,他尴尬地皱眉。一时之间沉默下来,许久未见的人却未有许多积攒了好久话。我们是如此的不善言谈。
“对了,斋一让我带这个给你。”是一小盒薄荷糖。
熟练地拆开包装,给西乞一颗,朝自己嘴里扔进一颗。
斋一其人,与我并无深厚的感情。不过我俩倒是有着他妈是我干妈,我妈是她干妈的关系。从小一起长大,说是青梅竹马,却是从不亲近的过客。毫无异样的感情,甚至连朋友也算不上。最好的定义,大概也只是会患难与共的一国人。
至于斋一和西乞,相识于某个托福班。
斋一像是一座桥联,将两个对他熟悉无比的人串联在一起。只要说到斋一,我和西乞又可以说上好多话。仿佛又多了无数条联系。曾经的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的羁绊,一个又一个,像是蜘蛛织成的网,密密麻麻又隐隐约约,将人世里迷惘的生灵网入其中。我不知道西乞是否会同我一样,我看不清他的蹙眉和微笑,也不愿看清。他曾是我心里高大威猛的智者,愚人如我,匍匐在他的脚下。连仰望也不敢奢望。
“你是不知道他最近把我坑得有多惨。明明约好一起去书店,早上还特意打电话喊他起床,结果他竟然当成做了个梦又继续睡了。这也算了。这也算了,说好让我在原地等他一个小时,我却吹了两个小时的冷风。更过分的是,他突然在书店了绊了我一跤,旁边的书柜都被撞倒了。真是尴尬死了。所以这家伙不是一般的可恶啊。”
“有时候,你也像他一样啊。”这么想着,我随口一说。
“我想他这么可恶吗?突然发给我那样的话,所以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呢?”他的目光突然转向我,我躲闪不及。
“我。”猝不及防之中猛然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嗓子一下子凉得说不出话来。心脏像是被揪住,动弹不得。
印象之中,同人对视总共只有两次。一次是幼时出于好奇观察小伙伴眼球之中的我,一次是白乙试图以这种方式让我重振旗鼓。害怕与人对视,不知是何时拥有的毛病。就连向西乞告白,努力看清他眼中的我的刹那,我游移这目光,只看得见他那件黑白格子衬衣。
“你,出了什么事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却又忍不住问起我今晚怪异的行径。感冒了不愿早早回家的我,爬到最高层楼的画室附近的我。看着眼前他对我关怀至极的模样,应该开心地大笑,内心却无动于衷。我生病了,比我想象中的严重。
(三)
喜欢西乞好几年,平日里用着短信、QQ、微信等各种方式套近乎。偶尔见面,却始终不满足。在成为朋友后的时日里,我为自己编织下精致的谎言,自欺欺人地生活着。唯有时光将他残忍地揭穿,撕扯下成团的网,毫不留情地予我的痴心妄想以重创。
此刻,我自己甘愿在这伤口上撒一道盐。
“那把伞丢了。白乙送我的那把。”又扔进一颗薄荷糖,清凉的味道冲得我嗓子痒痒的。“昨天放学的时候,伞被人拿错了。再也没找到了。”我自顾自地说着,突然丧失了想要听到他安慰的话的欲望。
“我和她已经半年多没讲话了。”
“你和白乙,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他问。
“最好的朋友,呵。”我冷笑着,想要毫无顾忌地私下伪装已久的面具,想让他看到我怕丑陋的罪恶的那一面。
“去他妈的好朋友,不过是旁人欺骗自己的假象罢了。和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没有争吵,没有矛盾,没有谎言,没有欺骗,一切都起源于渐渐无话可说。无话可说,意味着熟悉的人可以变得陌生,亲密的人可以变得厌恶。”
我站起身,离开台阶,走到西乞来时经过的长廊。
“十五岁的时候,我问白乙十年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吗,她毫无停顿地回答不会。我那时不相信,所以记不清她那是的理由。和她做朋友,一晃儿过了好久。我们没有伤害彼此,没有背弃彼此,向所有成为好朋友的女孩子一样,只要在同一空间就形影不离。唯一不完美的,是我们不愿时时迁就彼此。有时我想去食堂吃饭,她想叫外卖,偶尔会互相迁就,但更多的时候却不可能。她说过,没有谁能按照另一个人的喜好一直忍受着生活下去。我们首先是一个个体,即使再相似,也始终会有差异。如果同在一处,需要忍受的痛苦比获得的快乐多得多,那么还是遵从自己的想法最好。”
“这话虽然有些偏激,可我和她相处越久,越觉得是人生至理。”我眼中的白乙,比我活泼,比我懂得处世之道,比我成熟,面上性情温和,私下里更是个感情充沛的人,信念总是无比坚定。除却有个适合学习的脑袋,比起她,我常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因此自卑得要死。羡慕极了她,却从不敢嫉妒她。我没有资格。
九点三十分的校园,九点三十分的实验楼和教学楼相同的五楼长廊。一边是灯光明亮的教室里自愿留校再上一节晚自习的好学生,一边是昏暗长廊上疲惫的我与西乞。
他站在我的身旁,望向远处。波澜不惊的语态以及刻满坚定气质的侧影曾是我最喜欢的模样。趴在栏杆上,我再度眺望远方。距离此处不远的商业街亮起花花绿绿的灯,那座挤满了人的天桥全是匆忙行走的身影。耳边似乎能够听见远处天桥下汽车的鸣笛。在那熙攘的人群中,定然有着无数人挂着冷漠的表情在僵硬的躯壳里行走。
无数的鞋底与大地赤城地亲吻,然而每一次的亲密接触,意味着又一次的分离。城市里的灯火永不坠落。一团永恒的活火般的世界,将每个麻木的灵魂燃烧殆尽。
“初二的夏天,她失恋了,明明难过得要死,一开始向我大倒苦水,又反过来说到我喜欢你的事,最后反而变成安慰我。”想起青春期里的故事,我们都像是刚刚绽放的花朵。纵使结局不美,旅途却是那样的愉快。
西乞侧头问我:“从那时候就喜欢了吗?”
不,比那儿还要早。
“就是那时。”我斩钉截铁地说,“那段时间总是被白乙教训得好惨,从猪头骂到猪尾。搞不懂她为何不太看好你,好在她纵使会鼓励我。每天都会听一节她的情感理论课。她总嫌我太胆小不敢表达,时常灌输些人是为了感情而活之类矫情的话。我当时就回了句:'非得和您老儿一样谈恋爱到两只手都数不完才叫有血有肉吗?'她难得严肃地板起脸告诉我她不是情圣。对她而言,感情是让人成熟让人理智最快的方式。她想成长为一个不被爱啊什么的愚弄的人。”
“白乙和平常看起来真的很不一样啊。”
“是的。所以我至今记得,她告诉我说,我与你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只要我朝你迈出第一步,不断向前,总有一天可以和你比肩。只是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向你表白被拒,当朋友咯。”
“那么,为什么会同她无话可说呢?”他问。
同他讲起纪德的《窄门》,说起喜欢上自己表姐的男主人公,因为表妹喜欢她,相爱的两人却未能在一起的故事。这样讲述,实在太过奇怪。Jerome爱上了Alissa,可Juliette也爱上了Jerome,一开始Alissa想过牺牲自己的幸福让亲妹妹达成所愿。后来啊,Juliette和别人结婚了,他们依然未能在一起。孤陋寡闻、见识浅薄的我不愿否定他们的相爱。也许,正是爱得太深成为了他们的阻碍。Alissa希望Jerome在美德的路上更进一步,走入那窄门,获得新生。沉湎于狭隘的幸福,实在是不可宽恕的罪过。而Jerome,因为忠于Alissa去忠于上帝,相爱不能相守,没有对等的回应使他痛苦不堪。
世间因为所谓的信仰等物造成的痛苦无法令人理解。无法再同白乙沟通,也正是因为痛苦。
我们渴望成为彼此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可事实上我们无法容忍在对方不在时想要人陪伴却独身一人的困境。更重要的是,个体价值观的差异使我们无法达到完美的融合。我们哼了彼此找到完美契合的朋友的阻碍。
“所以无话可说,所以背弃对方。”
(四)
九点五十,铃声响起。大雨不知何时再度降临。
向西乞告别,独自在漆黑的楼道里走下去。住在不同街道的我们,一个从南门离开,一个应该从西门走去。
将剩余的薄荷糖一齐塞入嘴里,奔向大雨之中。向昨夜一样行走,很凉,很冷。一只灰色的流浪猫低声的叫唤,那褪尽光泽的灰暗眼神令我赫然想起那个年轻的画者。他笔下赤身裸体搔首弄姿的小姐们,眼球深陷的、绑着绷带去偷窃正在风干的咸鱼的乞丐。
何谓痛苦?是否像这暴雨,不断直面地冲刷每一个人。
我畅快地淋着,感到无比的清醒。
头上的雨却突然消失,西乞撑着他那深蓝色的长柄伞出现在我身后。从未离他这么近,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这般紧密地联系。恍惚之间,忘记了想要问他为何跟上自己。
“你和白乙的事我没有立场去评论。但至少,我们还是朋友吧。我也会胡思乱想,我也会愧疚不安,那条短信,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他平静地开口,依然是往常那副郑定到极致的表情。
“我们?”我的脚步停了下来,与他面对面,“那你知道又有什么阻碍了我们吗?”
他微愣。
我用力吐出一口满是薄荷味的热气,却迅速消失、不见。
“就连空气都是啊。即使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我们之间也是如此。同白乙一样,我和你也将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想要避免同样的痛苦罢了。”
“可是。可是未来谁又说得准呢?就像白乙向你说的,你迈步向前,总有一天可以和你想要的站在一处。你也可以出国,可以和我和斋一一起。再者说,即使不这样,我们依然有相聚的机会,依然是朋友。又何必因我们短暂的离去感到悲伤?因未知的我们而耿耿于怀?”
“你还是不懂啊!”我吼了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一下子挤了出来。这充满咸味的液体,像是汹涌的潮水,再也收不回。
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还是,不得不说出口吗?
“我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啊!”
离开白乙之后的我,已经不回去爱人了。在我发现自己对爸爸出车祸以及外婆去世时无动于衷,毫无悲痛感的时候,我隐约察觉过自己的不幸。所幸白乙拯救了我,可几乎在我要痊愈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却被突然打破了。那种罪恶感又复苏过来,没日没夜地折磨着我。内心的自己分明是个冷漠、刻薄、自私的人。可我明明不想这样的啊。遇上那种事的时候,我还是没办法生出同情之心来。
西乞发出声来,似乎想要辩驳,却被我迅速的打断:“每个人的人生,不过是和一些人以及另一些人有一小段的重合。所有的路,到了最后都将分离开来。能够前行于此的,从始至终只有我们自己。这是无法改变的。”
“芥川龙之介写到:如果不能改变人性,就不可能产生完美的乌托邦;如果改变了人性,就会使人觉得人们向往的乌托邦,突然不完美了。”
“所以无论我怎么追逐,我们只会无限接近于我内心渴求的高度,却永远无法在一起。何况改变后的我,再也不会是现在的我了,反而成为我讨厌的样子。你们在那儿,我在这儿,并不是只有看得见的千里万里,那些看不见的,也将成为阻碍,成为痛苦的源泉。”
擦干泪水,恢复理智,我平静地看着西乞。多么想给他一个拥抱。我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额头。前方的分叉口,一条通往商业街,一条通往我家。
离开长柄伞下,我站在离他无米开外的地方。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没有我想象中的吃惊。他一脸平静地朝我走进,走进。每一步都激起一片浪花。
“忘掉这些话吧,然后渐渐忘记我。就像我会忘掉你,忘掉我该忘记的,一个人走向我的重点。”
我们踏上不同的路,再也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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