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他是我最不想要的父亲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蓼莪》

1

教了一辈子书，他把自己教成了最严苛的样子。

书，教案，粉笔，就是他的领域。

他在黑板上挥斥方遒，试图为他的门徒们划出前进的道，点亮前进的灯。

在他的领域里，他就是王。

他就是我的老师…哦，不，他就是我的父亲。

他可能是我们那个十八线小城市最好的老师之一。

但在我曾经的青春时期，他是我最不想要的父亲，没有之一。

2

我一直觉得我过了个假的童年。

我的整个童年时期好像都浸泡在阴阴暗暗的雨夜中，透过水珠，别人家窗户里透出来慈爱的光，似乎嘈杂，却又细碎无声，而我的世界里除了或大或小的雨点，黯然无语，寂静无光。

上幼儿园的时候，别人家孩子还在捏泥巴，挖沙子，父亲就逼着我读拼音识字，我委屈的想流眼泪，他目光如炬，对我一瞪眼，我就吓得连眼泪都不知道该怎么流。

上了小学，别人家孩子做完了作业就可以成群结队的玩跳绳，玩弹珠。他却逼着我练字，并且全程在一旁虎视眈眈，我感觉我就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小白兔，而他是一抬爪便能拍死我的猛虎。他鼻孔里轻哼一声我便不自觉的发怵，抖抖索索不知如何下笔，唯恐落笔成错又招来虎啸般的呵斥。无论耗时多久，无论改了多少遍，无论做到多晚，都必须做到他满意。

所以我很早就明白，委屈和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唯有将事情做好，这事才算完。

3

我最恨的就是考试。

别人总是羡慕的对我说，你考的这么好，你看我又考砸了，回去又要挨骂。

我不说话，因为他们不知道，99分对他们来说是好，对我来说，意味着我又犯了错。

他对我从未满意。除了试卷上的100分，会让我有暂时的安全感，其他时候我都是他嘴里的“莫度”（土话：笨蛋）。

我想他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才子”。尽管我是个女孩，尽管他一挑起他的浓眉，用铜铃版的大眼耵着我，我弱小的灵魂就已经感觉无处安放。

他常常对我一脸嘲讽与嫌弃，扔给我买菜的竹篮子，说，这都能做错？以后还能做什么？讨饭去吧。

他不知道我敏感的心里，暴雨倾斜，泥沙俱下。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只会倔强的咬着嘴唇，挨着打，听完骂，笔直的站着，感觉不到腿的存在，就想站到天荒地老。

我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快快长大。

4

在父亲酷吏般的弹压之下。我以全区第二的成绩顺利进入初中。

而我也到了悲伤逆流成河，愤世嫉俗的叛逆期。

我从原来的乖乖女，变成自以为跟人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女汉子。

一天晚自习，我和同桌的男生以一种滑稽的姿势互扯着头发僵持不下，如果顺利发展，这事过一会就会因男同桌的认输宣告终结，大家也是打闹惯了的。却不料正好被夜巡的班主任撞见。然后我收获了整个求学期间唯一一次罚站的经历。班主任还一纸书信将我的所谓“恶行”告到了父亲那儿。

那天晚上父亲回来的时候，门先承受了他的怒气，哐当一声被重重阖上，他大声直呼我的名字。我心惊胆战的走过去，还没开口解释，父亲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并狠狠按着我的头重重的撞在墙上，"你居然敢打架！"

我其实早已忘记了疼不疼，我也没听清他后面的话。

我只知道那夜的雨似乎下得特别大，我听不见雨声，但听见我心里恨他的种子刷的一下开了花，长成了我心里碰不得的刺。

从此我再也不跟我父亲对话，交流，我以一种默默冷战的孤傲姿态，宣泄着我对他的不满和蔑视。我甚至，不再觉得他是我爸。我将自己和他的关系冻成了一块冰。

此后，我以一种最平庸的态度对待我的学习和人生，我不出轨不反抗不作恶，但是也不努力。中考的时候我的分数刚过重点高中3分，要知道，初一的时候，我还是年级前三。

5

兴许是因为年龄见涨，我也渐渐长成了个大姑娘。

也兴许，他从我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又或许是对我也失望累积成了麻木，再差的成绩也默然接受了。

反正，即使我的成绩再也没回到巅峰时期，父亲对我的管束倒变弱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那么剑拔弩张。

而且我偶尔还在别人的口中听到我父亲对我的赞美。这令我开始有点触动。

有一次放学到家我发现自行车没气了，第一回碰见，完全发懵了（读书时期除了会念书，感觉自己啥也不会）。正巧父亲回来了，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拿出打气筒，叹了一声：还是让我这后爸来帮你打气吧。

看着他弯着腰，哼哧哼哧打气的样子，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幅幅画面：

四五岁的我骑着三轮小车，欢快的在操场上兜圈，身边总是跟着一个人；

十岁的我第一次学自行车，胆战心惊，身后跟着一个人吃力的把着车子的平衡；

小时候我总是坐在他的自行车上。有一次被迎面而来的车子撞了，我掉到车下，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自行车，硬是没让它压到我一星半点，而他自己胳膊膝盖上遍是鲜血。

我感觉有点闷闷的，这些，这些我许久都不曾记起了。

而且，我从来都不用给轮胎打气，这是为什么呢？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究是没说……

6

时间就在沉默中流逝，转眼间我考上了大学，也许是距离产生美。我对他的怨恨似乎也淡了。

只是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之沟通。每次鼓起勇气打电话回家，父亲总是第一句话就问，有什么事吗？听说我没事，就把电话交给我妈。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这样也好，毕竟我与他真的无话可说。

一年寒假里，我的手机坏了，拿去店里修，临近开学，只好将这事交给了家里。

过了几天，我在寝室接到我爸的电话，说要给我送手机过来。

我在校门口的公交车站，远远看见车子带起一阵尘土，在我面前停下，然后我父亲下了车。犹如慢动作一般，他摸索着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用报纸包的工工整整的，递给我，我接过来时感觉纸上还带着他胸口的温度。

我讪讪的，完全不知道要说点啥。父亲给了我手机就转身走了，说是要赶车回去。那个时候，从家到我学校，做客车转公交，单程大约6个小时。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觉，曾经在我心里山一样压着的影子，永不知疲惫的父亲，如今也透着老迈，不知道什么在眼眶中一热，我冲着模糊中踽踽独行的背影冲口而出：路上当心！

我听见我心中冰雪消融的声音，冰冻的地面下的嘈杂的喊声，他们说，他们要破壳而出。

7

年轮滚滚向前，生肖轮了又轮，我早已与父亲和解又或许是我与自己和解了。时间拿着镰刀，收割了当时的委屈，害怕，怨念，不解与叛逆。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如今都已经模糊不清。

我父亲的学生有时候会戏谑的问我，我真想不通你是如何能在你父亲的威压下健康成长的？（父亲以严厉出名，他们总说面对我父亲就会有心理阴影）

我总是笑笑，他们不会知道，我曾经也恨不得用最杀马特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幼稚的以为自己在父亲那里习得的是经年的恨和一辈子的伤。但是将时间轴拉长之后，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年少时的偏执和瞬间的自怨自艾。

最后我总算明白，父母子女终究是不可割舍的缘分。

而立之年，更能深刻的感受到，他的初衷，无非是，宁愿你的童年不快乐，也不想你的成年不快乐。

他教给我做事的方式和培养的专注力，至今让我受用。他对工作的认真和坚持，始终是我的榜样。而无论他当时采取的方式如何，无论我们是否互相了解，我知道他一直深爱着我，这就够了。

龙应台说，所谓父母子女，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在今生今世不断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他用背影告诉你，不用追。

但是对于我，因之前半生有过遗憾，我默默对自己说，必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