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辕门斩子》随想

也许今天，没有人会想起一千多年前金沙滩的那场血战。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诸多往事尽被湮没在浩浩长河之中。但那些英雄，以及他们的英雄事迹，就像夜空中的星辰，不管多么遥远，总有星光点点，闪过天际。

六月的这一天，对大宋三关主帅杨延景来说，是沉痛的一天。惨痛的回忆在这一天被再次勾起。勾起杨延景惨痛回忆的不是别人，正是人称“八贤王”的赵德芳。赵德芳算得上杨家将的忠实小伙伴，但同时也算得上“猪队友”了。那么，这到底有多痛呢？

在秦腔《辕门斩子》里，著名须生演员刘随社扮演的杨延景唱到：“我大哥替宋王一命丧了，我二哥揽剑归阴曹，三哥马踩肉泥道，四八郎失落不还朝，五哥读经学大道，七弟高杆命不牢，我的父李陵碑前一命丧了……”这段唱词的背景就是秦腔里的金沙滩之战。简单来说，在这场规模宏大的宋辽之战中，宋兵大将杨业率领八子血战金沙滩，宋兵溃败，杨家将折损大半，只有六郎延景（在京剧和豫剧中，杨六郎名杨延昭，秦腔里作杨延景）回国守疆。史书的记载又是怎样的呢？

《宋史》列传三十一记载：“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对杨家来说，年迈的老人失去了儿子，贤淑的妻子失去了丈夫，幼小的孩子失去了父亲；对朝廷来说，别号“杨无敌”的国之栋梁为国捐躯，人心惶惶；对天下百姓来说，数万家庭凄凉无声，泪干眼枯。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下的人却更痛苦。杨六郎便是那活下的人。同样的，在《宋史》列传三十一里也有杨六郎的记载：

“……延昭智勇善战，所得奉赐悉犒军，未尝问家事。出入骑从如小校，号令严明，与士卒同甘苦，遇敌必身先，行阵克捷，推功于下，故人乐为用。在边防二十余年，契丹惮之，目为杨六郎。及卒，帝嗟悼之，遣中使护榇以归，河朔之人多望柩而泣……”

读完这段话，不用多想，便知晓杨六郎也是万里长城级的朝廷重臣。在秦腔《辕门斩子》里，杨六郎亦是如此，就像他在辩白其母佘太君求情时的唱词“儿在三关为总领，威名远镇众兵卒”。他必须自信满满，他必须能力超群。他的对手有如虎狼一般贪得无厌的大辽国，还有一些端坐高堂、位高权重的猪队友。虽说他有皇族朋友八贤王赵德芳，以及忠贞大臣寇莱公（寇准）。但当夜幕降临，明月遁形，登上边关肃杀的城头，冷风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明白：只有自己强大，才能安身立命。幸运的话，还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因此，辕门斩子，斩的不是子，斩的是人情，斩的是皇威；整的是军规，整的是国法；求的是公正，求的是大义！一场大戏就此上演。

辕门斩子的缘由很简单。杨延景命其子杨宗保出营巡哨，杨宗保途中偶遇穆柯寨穆桂英，两人一见钟情，两厢情悦，结为夫妻。杨延景听闻后，遂跨马引兵，意欲扫平穆柯寨，没想到被“准儿媳”穆桂英打落马下，不免羞愧难消。杨延景回营后独坐白虎节堂，越想越恼，就想斩了儿子杨宗保，名曰“整军纪，振军心”。当然，并没有立刻斩首，也没说定斩首时辰。这便为杨宗保求情的人争取了时间。

第一位求情的重量级人物是杨延景的生母佘太君。佘太君可了不得，单不说她的将门身世，仅就一件事便能看出她的厉害之处。这件事是她的六儿子杨延景亲口说的。

“娘不记双梁城敌兵犯界，直杀得宋营里雪消冰开。宋王爷心惊慌挂娘为帅，我的父先行官前把路开。兵行在黑桃园扎下营寨，与胡儿打一仗败回营来。娘啊你听一言肝胆气坏，将我父推营门要斩头来。那时间把你儿个个吓坏，跪倒了八个子两个裙钗。清早间直跪到日落西海，娘啊你坐宝帐闭眼不开。虽然说允了情军法尚在，捆一绳打四十赶出营来。那时节娘不念我父年迈，儿和他那敢顾父子情怀。”

这等威严，我无法体验地到，自然也不想体验。单单就论跪倒在辕门外的八子两女儿，一整天不吃不喝，还晒着大太阳，这种耐力和精神足以让人震惊。我们今天听到某某人肾上腺素大爆发，突破人体极限，吃惊地仿佛吃下了一头鲸，和这情形相比，不值一提了。但佘太君与其子六郎的第一轮求情辩白，竟然无果。无奈间只好出了白虎节堂，在孟良、焦赞的“撺掇”之下，这位受人尊敬、功名显赫的老母亲为了孙子杨宗保的性命，跪倒在了儿子杨延景的辕门帐外。

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孝悌为国人立身之本。放眼茫茫文献，也很难找出第二个“母亲给儿子下跪”的事例。杨延景听闻母亲下跪后，自然吓得魂飞天外。要知道，在那个时代，不肖子孙为社会所不容，人民群众的唾沫也能淹死人。把母亲重新迎进帐内，杨延景赔礼谢罪，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佘太君白跪一场，坑娘啊！杨延景果然是杨延景，佘太君还是佘太君。这场戏中的人情和公义，是演员们花了心血演出来的。但谁又能辨明真假呢？

求情的第二位重量级人物是八贤王赵德芳，关于他的历史原型，有很多争议，这里不多说。在秦腔《辕门斩子》里，他是这样的：

“就是我叔王的皇府金阙，本御我闲暇无事，怀抱瓦面金锏，就是这么样，摆来摆去，无人敢说杀，无人敢说斩，好大的一座辕门，嗯……，好大的白虎节堂。”

这段唱词中的“本御”就是八贤王赵德芳。看看他，怀抱瓦面金锏，在当朝皇帝的皇宫里往来自如。这把瓦面金锏可不是烧火棍，大唐开国元勋秦琼就被赐予了一把。据说拥有此锏的人可持此锏“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秦琼当然没用此锏打过皇帝大臣，但直到今天春节，我们还能在大门上看到秦琼怀里的金锏，这把金锏伴随着它的主人，默默护佑着华夏千家万户。赵德芳在给外甥杨宗保求情前，遇到了讪讪而出的佘太君，便夸下海口，定教杨延景卖下人情。等到他祭出这把金锏，这是何等的气派！不，何等的嚣张！

但杨延景不为所动，面对赵八王的咄咄皇族气势，他丝毫不惧，真算得上“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赵德芳无奈之下出了白虎节堂，不知道他见了佘太君时有没有脸红。自封建社会以来，皇权高于一切。但在这场戏里，皇权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法度取得了小胜！不过，这也看得出当时北宋皇族的气量。

我们今天畅想古代社会生活，有多少人梦想回到大唐，但希望回到宋朝的人恐怕更多一点吧！吸引人的不就是这点公义吗？北宋初年不仅有欧阳修、苏东坡、范仲淹这样的人，也许还有杨延景这样的人吧。他们挑战了皇权，都幸运地活了下来。说到这，我们似乎得感谢北宋初年的皇族们，正是他们的“眼界、包容”，在千年以后，我们还能领略古人的家国情怀！而以赵构为代表的南宋皇族，却重用奸相秦桧，残害忠良，冤杀岳飞。如果岳飞能有杨延景的待遇，南宋不至于偏安一隅，坐以待毙。今天，我们在西湖畔栖霞岭缅怀岳武穆时，心里不免骂一句：“蠢猪皇帝！”

历史的脚步从不停歇，一千多年前的英雄们，他们并未远去。直到今天，他们还在激励我们，向着道义、向着真理勇敢前行！

秦腔《辕门斩子》音碟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