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云镇的石板街，总有街坊邻居慢腾腾地来回走着，碰到谁家门前有人，就上去聊两句，碰到老茶馆有人，就进去打个招呼，听段三弦，拾盏茶喝，赶上天儿好了，就搬出家传的破木藤椅躺在门口晒太阳。如果从大城市回到这个地方，第一感觉就是时间在这里静止了。
过了春节就一天比一天暖和，年初五上午十点多了，叶晓静才刚刚起床，穿着棉睡衣披散着头发，懒洋洋地站在门口自来水池旁边刷牙。
“静儿，刚起啊？”
“嗯！”
“静儿，中午去我们家拿丸子，昨晚刚炸的。”
“好，谢谢王婶。”叶晓静搅动着口里的牙刷，含糊不清地说道。
“静儿，我有点儿冷，你的棉袄能借我穿穿吗？”
“行！”叶晓静随口说完，发现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一个穿着冲锋衣带着墨镜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邪笑着。
手里的牙刷和杯子突然掉在地上，叶晓静本能地上前一步，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迅速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牙刷杯子，手忙脚乱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又快速转头跑回屋里，顺手把门一带，大红的木门响了几下还是没关上。
萧瑜乐呵呵地把墨镜摘下来，坐在了门口的石凳上。
几分钟后，叶晓静像一只回旋镖一样从院子里跑了出来，边跑边系着风衣扣子，头发也已经简单地扎起马尾，冲出大门见了萧瑜的时候还气喘吁吁的。
“猪，你打扮好了吗？”萧瑜笑吟吟地站起来。
“啊……”叶晓静喊着就抱住了萧瑜，一把将他拉进院子里，碰得木门砰砰的响。
“哎哟……”萧瑜的胳膊肘碰到了木门，疼得斜着眼呻吟。
叶晓静顾不了那么多了，紧紧地抱着萧瑜，问道：“你怎么来了？”
“有人想我了，我就来了呀，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累死了。”
“坏蛋，也不提前说一声，最丑的一面都被你看到了。”
“哎呀放心，本来也不怎么漂亮。”
“你刚才喊我什么？”叶晓静突然反应过来，脸离开萧瑜，双手环着萧瑜的脖子问。
“猪？”
“给你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呃……小仙女？”萧瑜一脸嫌弃。
“这还差不多，不过你什么表情，嗯？想挨揍？”叶晓静说着就抬起了手比划。
“穿棉袄的小仙女！”萧瑜哈哈大笑。
“你！”
正午的阳光倾洒下来，将冬日里的飞云镇染成了金色，屋顶的琉璃瓦像涂了一层黄油，往下滴淌着金光闪闪的时光，鸟儿也叽叽喳喳地附和，像是能把春天叫来一样。
“哎呀奶奶，你就别忙乎了，我都说了这是我同学，够咱们三个人吃的就行了。”叶晓静已经跟奶奶说了三次这样的话，奶奶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也回答了三次同样的话：
“哎！不错，不错，小伙子不错。”
正午时分，热气腾腾的饺子就上桌了，奶奶按照飞云镇的风俗，拿着勺子从锅里舀了三勺饺子汤洒在屋门口的地上，嘴里还默念着什么。
萧瑜坐在餐凳上，挠了挠头问道：“嗨，晓静，奶奶干什么呢？”
叶晓静小声地跟萧瑜说：“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过年的时候吃饺子，要往地上洒三勺饺子汤，祭奠已经去世的亲人。”
“啊！对不起啊。”萧瑜也小声地说。
“没关系啦，我都习惯了。”叶晓静拿筷子拄着自己的下巴说。
奶奶默念完就拿着勺子回到餐桌前，把勺子放在碟子上，脸上挂满了慈祥的笑容：“静儿，还没给奶奶介绍一下你的这位……同学呢？”
叶晓静耳根通红：“奶奶……”
“奶奶，我叫萧瑜，江北省萧城人，去年刚考上南大，跟晓静是同学。”
叶晓静娴熟拿起温好的酒壶，给奶奶的酒盅里倒了酒，奶奶说：“给小萧也倒一杯。”
“啊！对不起奶奶，我不会喝酒。”萧瑜连忙拒绝。
“没事儿，飞云镇的酒厂酿的酒，粮食酒，十几米长的大车一麻包一麻包的粮食往下卸，放心吧，只喝三杯，喝不醉人的。”奶奶笑着说。
“奶奶，萧瑜平时不喝白酒的，我替她喝吧。”叶晓静说着就要去端萧瑜的酒盅。
“哟！这就开始向着啦？”奶奶一下打掉叶晓静的手，继续说道：“今儿是初五，我们这叫小年，过年了哪有不喝酒的？我老太婆今年80啦，耳不聋眼不花，全靠这粮食精续命。”
“好好好，奶奶，我喝。”萧瑜见盛情难却，就把酒盅端到自己面前，接着说道：“不过我有个要求。”
“哦？说吧。”奶奶的神色有些惊奇。
“奶奶刚才也说了，今天过年，我的要求就是今天让晚辈负责倒酒，晚辈倒多少，奶奶喝多少。”萧瑜一脸正经地说。
“好，好。”奶奶又笑开了花。
叶晓静冲萧瑜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别让她喝多，萧瑜小声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但这一切都被奶奶开在眼里。
萧瑜小心翼翼地倒好一盅酒，端到奶奶面前，奶奶乐呵呵地拍了一下膝盖，说：“好孩子啊，好孩子。”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奶奶好酒量啊！”萧瑜谄媚地笑着说道。
叶晓静冲萧瑜努了努鼻子，捂着嘴小声说道：“马屁精。”
“哎？孩子，倒上啊，别愣着啊。”奶奶说。
萧瑜赶忙又给奶奶倒满，然后双手端起自己的酒盅也是一饮而尽，喝完放下酒盅，快速地往外舒气，眼泪都快要辣出来了，口里却依然说道：“好酒啊奶奶，萧瑜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酒，要知道有这个，我年三十就来了。”
叶晓静说：“哎萧瑜？我以前这么没发现你这个拍马屁的天赋呢？”
“哈哈！吃菜吃菜。”奶奶笑着说。
本来上午奶奶出去买菜，随便买了点猪肉和青菜，可一进门看到坐在堂屋的萧瑜，萧瑜站起身来就要打招呼，没想到奶奶和蔼地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萧瑜坐下，然后又拎着菜篮子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篮子里装满了卤菜，所以现在餐桌上摆满了猪蹄、牛肉等菜肴，还有奶奶包的热气腾腾的饺子。
吃了几口菜，萧瑜清了清嗓子，端起酒杯说道：“奶奶，萧瑜不懂事，这次来也没带什么东西，奶奶还这么热情，萧瑜先干为敬，祝奶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说完，一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嗐！带啥东西，奶奶啥都不缺，你能来就好！”说完也把酒喝了，又夹起一块牛肉放在萧瑜碗里说道：“以后每年都来啊。”
叶晓静撒娇道：“奶奶……”
祖孙三人吃着聊着，奶奶和萧瑜已经每人喝了三杯，奶奶还等着萧瑜倒酒，没想到萧瑜把瓶盖拧在酒瓶上，笑嘻嘻地说：“奶奶你答应过我的，今天我倒多少您喝多少，可不许贪杯哦。”
“哈哈！这孩子真知道疼人，没想到静儿这么好的福气。”
“奶奶……”
三盅酒下肚，奶奶似乎昔日的情感都随着酒一起涌上心头，开始缓缓说道：“老太婆不识字，也记不得哪一年了，只知道我还是七八岁的娃娃的时候，三五个日本鬼子进了飞云镇，拿着枪看着大几百人，动都不敢动。后来呀，静儿她爷爷来了，他们死了十几个人，杀了三个日本人，后来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跟了她爷爷，经历过兵荒马乱，也看过新中国，过过苦日子，也过过好日子。”
“奶奶，快给我讲讲你跟爷爷的故事。”萧瑜说。
奶奶望了望堂屋门前的老树，又收回了目光，继续说道：“我们的故事太多了，说不完，你说，一辈子的故事一天说得完吗？我就咂摸出一个理儿，这人呐一辈子，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我跟静儿她爷爷一辈子没住过高楼大厦，没吃过山珍海味，可我们这心里啊，他有我，我也有他，就够了。”
萧瑜接着说道：“我听晓静说，爷爷可疼她了，听您这么一说，您跟爷爷这辈子的爱情真好。”
奶奶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的，一条条清晰可见，像是岁月的工匠一笔笔雕刻出来的时光记忆，干涩深陷的眼窝里闪着不协调的湿润，目光停在了堂屋的木头门槛上，自言自语道：“你们年轻人喜欢把爱情挂在嘴上，老婆子也不知道啥叫爱情，只是觉得还在的那个人比先走的那个人更不好过……”
（未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