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极其人性化的,极具话语行的侯麦式世界中,有一个范围惊人广阔的人类与非人类世界的接触:从玛佳丽作为技工到大地的关系,到加斯帕尔在海景中的显形(这掩盖了他不愉快的隐形感),到德尔菲娜对绿光罕见呈现的惊异,最后再到似乎是布朗什因自己的失落感而痛苦(她提到落日引起的忧郁),或用海德格尔式的话来说,她被“抛置”进一个与“关于人类情感的人类对话”无关的宇宙,然而,这是人类藉以安身立命的冷漠家园。在《克莱尔之膝》开始不久,出现的人物已经简单的提出一个问题:他们身处其中的群山是在挤压他们,还是在拥抱他们?这一非此即彼的问题被侯麦后来关于我们“在世”的意象驳回。
然而:“在世”本身是幻觉吗?我们将从《春天的故事》中得出结论,此片或许是侯麦最神秘的电影。它的神秘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其主角与典型的侯麦式主人公不同,她一开始就知道一个极其快乐的爱情。确实,像侯麦作品中其他几个人物一样,菲利茜在不同的恋爱可能性之间心烦意乱地游移。像加斯帕尔、让娜、玛佳丽和布朗什一样,她任由自己被他人左右。但电影以一组度假镜头开始,显然是一对幸福眷侣生活在理想的和谐中。当他们分手之后,菲利茜令人疑惑地给了夏尔一个错误的地址——更确切地说,街道是正确的,但巴黎郊区的地址是错误的。这个错误使夏尔根本无法找到她。菲利茜后来的一个情人将把这个错误称为“失误”(菲利茜本人似乎并不知道弗洛伊德式的“口误”到底意味着什么)。重要的是要意识到,影片中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应对她的错误进行心理分析式的解读。也就是说,没有什么表明她暗中不在希望见到夏尔,而最终,他们在公交车上相遇,影片结尾时明确而强烈地暗示他们将会再续前缘,再次成为侯麦冗长而多样的话语冒险与爱情实验史诗中极不寻常的幸福情侣。菲利茜怀了夏尔的孩子,而两人都另有恋情,但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他们的伊甸园在哪儿或归属是谁,他们应该忠实的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这正如菲丽西独自坐在教堂中,意识到应该感谢的一种顿悟,据她描述,在那一时刻她看到了自己的思想。
我们有意使用宗教术语,是因为《冬天的故事》是一部宗教电影,尽管此处的“宗教”含义较《在莫得家的一夜》中的”好“(且自以为是的)天主教徒让·路易的宗教含义更为复杂,或不那么正统。有过教堂经历之后,菲利茜离开她曾前往内维尔与之同居的情人,回到巴黎。在那儿,她与昔日恋人、知性的书店主卢瓦克再续友情(但非性关系)。她像卢瓦克吐露心声,听了她下决心摆脱所有纠缠、期待夏尔有朝一日回到她身边的叙述,卢瓦克告诉菲利茜,她无需知道帕斯卡尔或柏拉图的作品(或甚至帕斯卡尔是谁),只需从他们那儿得到启发。她决定放弃拥有其他情人的机会,期望(或打赌)将会重新找到她那绝对幸福的爱情,这让卢瓦克想到帕斯卡尔的赌注条款。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劝诫放荡的读者,将赌注压在上帝的存在上,放弃世俗欢乐。如果他存在,其益无穷;如果不存在,你将舍弃的东西不会让你幸福得足以证明,应当选择确定(但较低等)的快乐,放弃获得永恒幸福的不确定保证。跟柏拉图的联系更为有趣。对菲利茜而言,爱是记忆,就像对苏格拉底那样,他认为(尤其是在《斐德罗篇》中),爱是回忆。(卢瓦克特别提到将知识当作记忆的柏拉图式概念;推理是一种记忆形式。)但当然存在一种至关重要却被忽略的区别。菲利茜对夏尔的爱属于她个人的历史;苏格拉底式情人记得在他还未获得人类躯体、还是天堂中纯洁灵魂时,他对神的爱。因此,苏格拉底将某些”先验“的东西——我们爱和求知的能力——置于“世俗性存在”的核心,而这,卢瓦克补充道,说明了我们对于柏拉图的兴趣在于他的现代性。
菲利茜对夏尔的爱是“先验”的吗?影片的结尾可能使我们得出肯定的答案。菲利茜说,和夏尔重聚后,他问她,当他们拥抱时,她为何哭泣。“我是因喜悦而哭”。他们的女儿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几分钟后,当菲利茜的母亲发现这个小女孩独自一人也在哭泣时,她重复了妈妈的答案。在名为“纪念: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泪水”的段落中,不可能不想到帕斯卡尔著名的召唤,似乎有一刻能够确定上帝的存在,感受他的爱。在《冬天的故事》中,侯麦揶揄地暗示我们,这一幸福的、无条件的浪漫爱情地非凡体验实际上是一种超验的爱,一种外在于或先于“世俗性存在”的爱。那一暗示不可避免地给《冬天的故事》的真实性(或多少有些不可能的)故事投上“不现实”的阴影。故事有可能被其中人物谈论的或跟这个故事有关的话语抹杀。在经常是无力甚至残酷的关于爱的话语之外,爱并不存在。是接受爱的自然替代物,还是超越自然,期待(或信奉)爱的超自然对象?侯麦在两者之间徘徊。仿佛所有与他者、与世界的物理上的、无性别的亲密所带来的感官幸福,以及通过我们的身体与所有超出我们的身体,但存在于我们共享的宇宙之中的温柔性欲,都可能仅仅成为布朗什在树林中可怕的孤独,这或许就是对其身体神秘的、不可抗拒的“笃信”,即认为她周围令人焦虑的广袤无法“支撑”其生命。如果说侯麦式沙龙的谈话独创性被树林中的那一刻或被“绿光”的神奇显现一扫而空,那么作为对我们无言地投入到陌生宇宙的回应,将赌注押在或许能够把我们从“存在于世”的可怕错误中拯救出来的幸福和爱上,我们又会有何损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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