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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崖沟往事

后崖沟往事

作者: 甘肃子溪 | 来源:发表于2018-11-15 13:43 被阅读0次

后崖沟是我三十年前栽树育苗的地方,现在叫植物园。可能除了当地人,没有人能想起这么原始的地名了。

三月的一天,气温骤冷,突降大雪,突然想起到后崖沟转一转,看看雪景,看看昔日的小树长成什么样子了,怀念一个少年在山林里意气风发,青春四溢的情致和埋在时光里的一份苦涩。可是,车在笔直的柏油路上走了一会,路面的积雪越来越厚了,只差一公里的路程,我遗憾地停了下来,透过茫茫风雪,只能远望一眼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好在身边就是苍翠的森林,是野草覆盖的沟渠,是一只鸟雀也落不住的悬崖,后崖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可以在我似曾相识的意念中逐一闪现了。

三十年了,后崖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名罢了,可谁能知道我和我的伙伴们在那里洒下的一滴汗水,踩过的一个脚窝,做过的一个梦呢?

我很清晰地记住了那一年我从家乡抵达后崖沟的一幕往事。春节刚过完,我们拥挤在一辆破败的班车上,摇摇晃晃从家乡出发,翻过两座大山,路过县城,在一个叫贾河的地方下车了。工区主任在那里等我们,他问谁是头头,我说是我,他怀疑地看看我,怪怨老副业队长怎么不派一个老成持重的人,我说别看我是青皮少年,我已经在百花和党川林场干了三年活了,啥苦都能吃,我还说我差一点是高中毕业的学生呢。他似乎眼皮展了一下,就吆喝我们上路了。

大约走了十多里的山路,才到了后崖沟工区。主任安排我们住好后,就忙他的去了,我们收拾清扫住处,这是一间简陋的大房子,据说以前是工区的牛圈,现在空闲着,已经住过民工的,床板下面丢着几双烂鞋,还有破酒瓶什么的,我们一共九个人,他们八个睡四张床,我一个人一张床,我是头儿,就能享受这点特权了。大家七嘴八舌乱侃了一会,鼾声就断断续续响了起来。我却迟迟不能睡去,我想着新的生活又开始了。其实我不想再干林场的活了,因为在党川的密槽沟割竹子时被竹茬戳伤,借着养脚伤,在家里呆了半年,可是受尽了哥嫂的白眼,父亲的埋怨,决定等新年后当兵去,可是老副业队长在后崖沟揽下了这份活,植树养花,工资低一些,大人们都不愿来,就动员和我年龄相仿的几个少年来了,我有文化,他就让我当头儿,其实也就是他的一个分队,他的大队伍还在党川林场伐树。他会过一段时间来检查我们的活儿的,年终结算的时候,自然也有他的一份薪水。我们在这里的任务是建苗圃,收集小陇山林区所有的稀有树种在这里安家,建成树木 园,搞科研,借麦积山的风景供游人浏览。

我于是为来到后崖沟感到欣慰了。我家里很穷,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就不让读书了,可是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我的作文在全班是拔尖的,每次发作文本的时候,老师就要给同学们念我的作文,我听着自己熟悉的文字,华丽的字句,表达的感情,观察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我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而自豪。可高中没读完,狠心的兄长竭力动员副业队长劝我到林场去伐木,我那时才十六岁啊,人生有几个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年华让我放下了书本,离开父母的关爱,离开家门前那条可爱的小路,不知道心里有多不甘。

我们一起来的几个人,都知根知底,只有三树初中毕业,其他人小学都没念完,这令我在他们中间也较为出众了些,我记账,点工分,查温度计,总之有技术的活儿都离不开我。至于工区的正式职工,在我慢慢熟悉了后,才知道现场员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保管员就会清点我们每天领去了多少铁锨,镰刀等工具,还有一个傻乎乎的黑大个,专门负责放好几头牛。一个女出纳,十天半月才来工区一次,只有主任是一个文化人,是当年的林校肄业生,不过后来自学,拥有助理工程师的职称。我很纳闷,凭他们就能搞出科研成果来,岂不是天方夜谭吗?但后来才知道,这里有个上级工程师,隔三差五要来工区安排蹲点,建园的工程才有条不紊的开展着。我们去很远的嘉陵江畔采集特有树种,如棕榈、杜鹃、银杏等等。那是我第一次走的最远的路,第一次坐了火车,领略了秦岭隧道的险峻,看到了波涛滚滚的嘉陵江水,爬过了摇摇晃晃的浮桥,回来后我们就开始一一栽植,在这些活儿开始的时候,一些故事就在我身边发生了。

先说我们几个,三树年龄最长,会唱山歌,干活或者工余的时候他就开始嗯嗯啊啊地喊叫,嗓音比较好,什么“樱桃好吃树难栽”,什么“双手抓住你绵绵的手,难说难笑难开口”。都是些哥啊妹啊的情歌,听得我们心里发热。我有时把他的一些歌词记在我的日记本上,没人的时候,我也想试图唱唱,可是我天生一副破嗓子,唱不好,就置之脑后了,这本日记在我离开后崖沟后也不知丢在哪里了。还有一个老副业队长的妻弟,叫石头,小小年纪,似乎就是一个情种,他和我的娃娃亲在一个村里,只要说起他村里的姑娘,谁漂亮谁好看,他都如数家珍,我那时不知道欣赏女子,我那个娃娃亲几乎在我心里没影响,我对家里自小对我的订亲持反对态度,没念书,家里和我一样穷。他就讨好我的说,你那位媳妇长的就像《少林寺里》的白无瑕,天,我几乎晕倒了,不过也带来一份安慰,我能有一个像白无瑕的姑娘当媳妇,似乎也太荣幸了。那时来麦积山游玩的人不少,男男女女成双成对到后崖沟来,石头就丢下手中的活,像打鸣的公鸡似的伸长脖子去看,我生气,喊他回来干活,三树劝说道,让他看去吧,又不犯法。还有一个城里来的青年,是主任的亲戚,穿着干净,就不是干活的料,工区主任照顾他,平常就派些轻活,干了两个月,和我套近乎,说想回家一趟,借点钱,我借了,他嫌少,他说给我送几颗子弹,我脑子进水了似的,一下子就多借了些,几乎有三个月的工资,他让我在回家后,去天水市的广场红旗剧院门口等他,在约定的时间里他就拿过来。于是就在约定的那一天那一个时辰,我足足等到天黑了也不见他的身影,匆忙找了个旅社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去等,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愤愤地回来,在车上我想上当是必然的了,责怪自己真是无事找事,我要子弹干嘛,我又没枪,又不去打日本鬼子,不去抗美援朝,唉,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受骗,从那以后,我做什么事都谨小慎微,也注定了我一生的平庸。再说一平,他是副业队长的儿子,喜欢看小说,我第一次读《林海雪原》就是他不知哪儿弄来的书,他初中毕业的,我后来喜欢文学,似乎也是受了他给我借书的影响。

再说工区的几个正式职工,工区主任是个脾气比较暴躁的人,活儿干不好,就朝我发火,喜欢吃猪头肉,每次结账的时候,他就让我在县城给他稍一斤猪头肉,钱就自然再不闻不问了。我只好加在我们副业队的伙食费里。有一次他要评职称,看我字写的好,就让我给他抄论文,我在抄写的过程中,发现了他的许多病句,我怯怯地提了出来,他睁大眼睛看了我一会,又看了一会儿,像看一尊古董似的,然后慢悠悠地说,你怎么是伐树的民工啊?我说我不是伐树的民工,我是什么呢?

再说那个现场员吧,他镶一口大金牙,梳着大背头,喜欢抽烟,每次到工地来,提一把镰刀,啥活也不干,指指点点一会,让我给他点上一支香烟,就哼哼唧唧唱着小曲走了。我那时为了给他发烟,每天都装着一种叫“双玉兰”牌子的香烟,忍不住自己偷偷也抽,从此惯上了烟瘾,大半生都没有戒掉。有一天三树对我说,现场员是个色鬼,平常老是偷看人家黑大个的老婆,黑大个放牛,把老家的老婆带到工区,干些零活,现场员有事没事就和那女人说话,那女人和黑大个一样长相奇丑,我不相信,可是有一天晚上麦积山放电影,工区的人都去了,只有现场员借故没去,黑大个的女人也没去,电影毕了,我们回来发现两个人的房间里的灯都还亮着,三树在我们睡觉的时候说,这两个狗男女一定没干好事,我不知道他们能干什么好事,讥笑三树狗拉耗子多管闲事。

树木园比起其他林场来说,业余生活还是比较丰富的,晚饭后我们可以在场院里打羽毛球,新来的几个女职工尤为痴迷,每天如此。有时她们凑不齐人,还叫我们去添数,一平的水平很蹩脚,常常被她们换下来,我却是她们的常搭子,有个叫小妮的女孩尤其和我喜欢对打,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在密林深处,晚霞辉映在她圆润的脸蛋上,犹如一颗熟透的红苹果,多年以后,我还依然记起那颗红苹果和她灿烂的笑容。工区还有一间电视室,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每天晚上主任就去看新闻联播,如果有电视连续剧,主任也给我们腾出时间去看,那一年正好演《武松》,我们看了一段时间后,还剩最后几集了,恰巧主任出差,我们继续看,但是那个可恶的现场员突然对我们发起火来:一个下苦人,看的哪门子电视。我们窝了一股无名火出来,三树动员我说,你还是去念书吧,也许能考个正式工人,凭什么受他的这般气。

我们栽植的苗木一天天长高,我在树木园的见识也慢慢多起来,我有时候一个人去看麦积山的大佛,在如潮的游人中穿梭一会,听他们天南海北的声音说一些我未曾听过的故事和见闻,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们在大佛下面的石崖上信手刻下自己的名字,“某某到此一游”。我手痒痒,也在他们的名字当中刻下自己的名字来,我看到自己漂亮的字体加在他们当中,既高兴又惭愧和卑微,我一个破民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这里,谁能记住啊。

我觉得我就是一棵无名的小树,拥挤在稠密的树林中,连一只鸟雀的粪便都落不在上面。难道我天生就是受气的桶吗?人一旦意识领域出现了偏差,就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来。我来后崖沟时从家里带来的几本书,像《聊斋志异》、《唐诗三百首》、《红楼梦》等等,在县城买菜的时候还买了许多的新书和杂志,有空就啃,有天中午我看书入了迷,伙伴们都出工了,我还不知道,工区主任找来,冷不丁将我手中的书夺过去,摔在墙壁上,可怜的书本像一只受伤的鹁鸪一样歪歪斜斜落在墙角。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于是和他大吵了一通,二话没说,工钱也没要,就卷起铺盖大踏步出山了。在县城无精打采混了几天后,就和几个村里人去西安跑了几趟贩运,挣了点学费钱,没和家里人商量,就执意回校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师范。后崖沟,从此就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不可缺失的驿站。

多年以后,我常常路过后崖沟,几乎要盯住一棵树痴呆好久,那些在沟里无忧无虑成长的小树,现在已是参天大树了,那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正式工人,都在各自的生活中离开了。我曾经特意寻找打问过他们,都得不到任何消息了,就像他们也得不到我的消息一样。

现在,我就站在后崖沟不远的地方,风雪很大,就像那些往事,在我的眼里迷蒙而诡异,一个人活过三十年,期间不知还要发生多少故事,苦难也好,愉悦也罢,总有一定的缘由和错失。有些地方可以常常去看,有些地方却再也不能返回,可我又能得到什么,遗忘什么呢?后崖沟有往事,也有风雪,人到中年的我,在将比后崖沟还要重要的驿站弃置以后,还在顾虑什么,迟疑什么,不就是一个人与一个地方迫不得已的一种纠结罢了,只要时光从你的肩头正在滑落,风雪之后,该畅通的道路依然会畅通下去。

回程的路上,后崖沟似乎在我的潜意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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