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姨(中)

细姨伸出她那细长的一双大手，恰在我平身子倒下时准确无误地托抓住了我的两肩，极大地减小了我的摔痛感。

细姨急唤:乖孩子，摔疼了么？

我摇摇头，说不疼…哪儿也不痛。

哎，吓死细姨啦！…真出个啥好歹，让我咋向俺线儿姐交待啊！…乖孩子，沒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呀…娃，你喝汤(中原人，凡把吃晚饭都统称作喝汤)了么？

喝啦！我说。

喝的啥汤呀？给细姨说说。

没别的…我妈最会煮红薯轱辘子，一天到晚三顿饭都离不开红薯…总吃那玩意儿…我都不想吃了…见了(它)就肚里不得劲…。我心直口快，实话实说，黑暗中连细姨长什么模样也没看清，而感觉上却一点也不怯生，似是相熟了多年的亲人，丝毫无隔陔。

细姨听了我的话，好大一会儿冇吱声，摸索着站起来，走向堂屋，一会儿传来门担门鼻儿哗啦着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木门吱吱呀呀开合的声音…一股奇特的清香味就扑鼻而来。

娃，吃吧！这是细姨今儿个做的韭菜菠菜掺鸡蛋馅的卷煎…看娃儿细胳膊细腿儿的…真知俺线儿姐拉扯几个小外甥养这么大多不容易…。细姨拿了吃食让我吃。

我不吃！我说。我妈从没教我吃别人东西的习惯。

嗬嗬！这孩子…有教养，赶明儿一定会有大出息…你大胆吃吧，叔支持你，叔也真喜欢你这有骨气的孩子…先尝尝你细姨的茶饭手艺咋么样儿…回去后也好给你细姨传传名！一个粗声的男人在说话。

我打了一个寒颤，猛不防黑影儿里怎坐着一个大男人。也可能是我才来这门楼下，还没适应屋里的黑暗，他们也许能看清我，我却真的望不见他们。

他爹，你都不会低声点…小外甥才来…怯生，别给吓着了！细姨数落她的男人。

我听出好歹话儿的，细姨的男人是个好人，我一点儿都不怕的！

细姨再让我吃她作的卷煎时，我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心志上能有多大的自制力和抵抗诱惑力？加上我实在馋得不得了，就不由自主伸一双小手礼貌地接了，软软的一团，清香扑鼻，特想吃，也不知啥好味道呢！

我忽地折起身，捧着卷煎就往外跑…一双粗糙的大手猛地抓住我的膀臂，说，孩子乖，安生坐这儿吃吧你跑啥哩？再向北，就是大水井了…要回家，得向南呀！这是细姨的男人在对我说话。

就是的…吃好了，再回家不迟！细姨也追出大门揽住我说。

我说，我得拿回去让俺妈尝尝，让俺全家人尝尝…！我趁细姨他们一疏忽间，拔腿就向南边跑开了。

细姨在我身后喊:小外甥，走夜路要小心呀！…你的小竹篮…要带回去！细姨的声音细细的长长的，在夜空中穿梭。

我一个小鸡巴毛好顽皮的小孩子，天真烂熳，钻头不顾屁股，手里有了卷煎，一心一意直想往家跑，哪还管什么小竹篮不小竹篮呢！

第二天中午，我在村头草地上逮蚂蚱玩后回到家，我家的小桌上，竟放着一竹篮鲜亮亮的西红柿。

我突眨突眨着大眼睛，不敢作声。我妈上前，出奇不意，空手套白狼就揪着了我的一只耳朵，咬牙切齿地说，看你制的好事儿…让你细姨家白赔了一篮洋柿子给咱…你这臭屁孩儿以后还咋让妈在村子里作人呀你！

我惊喜道，是细姨送来的？那太好啦！我打心眼里喜欢，从今往后，我多了一个姨！也多了一个近门亲戚啦！

妈妈松了她的手，看她的脸色，她是也极乐意有细姨这么个好姊妹的！

从此，细姨不时送来豆角茄子还有笋瓜，不断改善和丰富着我家的生活及饮食条件。

一次，细姨送我家一手巾兜带皮的小果子，哑哑葫芦似的，有楝子那么大，皮是土白色，有线纹…分煮和炒两种。剥开硬壳皮，掉出紫红彩衣的豆豆，煮着吃，面面的;炒了吃，焦香。无论哪种吃法，都满口生香，回味无穷。

待下一次细姨来我家，我拉着她的细长手，推着她的细长腿，硬把她拱到一个破旧的长板凳上坐下。我很想让她坐一张大椅子上端端正正应一回贵客，可我家并没有大椅子可供她正而巴经地坐坐。

我站在她的膝前，仰脸儿望她的神色，她细细的眼细细的眉，细细的鼻梁细细的唇，细细的脖颈细细的腰身…。我稚气的问细姨:上回妳带来的是什么果子呀？是水里生的？或是树上结的？

细姨一听，她的容颜就笑成了一朵细长的牵牛嗽叭花，特好看。她说，乖外甥，那既不是水里生的也不是树上结的…是土里长的！

土里长的？我不信！那时乡下没有电视，也没剪短发又瘦哩瘦气的鲁豫主持节目，而我小时候就会动不动歪着头说出经典的三个字"我不信"了。

细姨一见我提出质疑，她的细眼就笑得挤成了一条线…。咯咯笑后，又说乖孩子，细姨说的还有假？那叫落果生！

落果生？我瞪大眼，深以为奇，闻所未闻。

对。是落果生！细姨不识字，要不给你写写，也有外乡人叫它落花生。

落花生？

对。枝叶间开花，落在地上，果就在土里生长出来了…故而就叫落花生！

那…哪儿能见到这种奇异的植物呢细姨？我惊讶地问。

这个不难。城北+里铺沙河岸边的沙窝地里种得到处都是…啥时候细姨不忙了带你去那儿实地看看，让小外甥去长长见识！

我听了欢喜的不得了，直觉得细姨比我妈温和多了，她俩的个性脾味儿，从哪儿说起也不象亲姊热妹…可不知咋的她俩儿却硬是走到一起来了…！

          <待续:细姨<下>>

      7月1日夜于苏州玉出昆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