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这里呀,妈妈”,孩子喊道。两只鸡吓得哆哆嗦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狗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发觉天气变得燥热了。他站起来抖抖身子,几团灰白的毛掉了,身上的毛里混进了沙子。
女孩几下蹦了过来,闪着活泼光亮的眼睛好像在对他说:终于找到你了,你是否还好?
“他哭过呢,妈妈”,小女孩看清楚后惊讶极了,要捧过他的脸给母亲瞧瞧。
“好了好了”,妈妈说。难为一只伤心的狗怪不好的。
妈妈到了跟前,轻轻地叹了一声“咿——呀”。她摩挲几下狗的脊背,把他的毛理顺了,把他身上的沙子拍掉,再拭掉他流出来的眼泪。狗由着人摆弄,乖乖顺顺的。
小孩从浅蓝色褂子里拿出一块馒头,掰了一小块,送到狗嘴边。狗抬起头来看她,那双眼睛的湖泊里,正倒映着一只疲累的脸。
孩子没有说什么。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听过她说的许多话了。有些是讲给爷爷听的,有些是讲给父母听的,还有许许多多讲给了四季的森林,树林上空的风,红色、橙色、绿色的叶片,洁净的雪,温暖的炉火,父亲写字的笔,世世代代庇护大地的日月星辰,还有朝夕相处的狗,猫咪,和堂前的燕子。狗能比人更快地过完一生,是睿智呢?是幸运呢?他不清楚,但他了解摇篮里孩子的欣喜和赞叹。
今天,她脱离了婴儿胖胖的形状,长大了。她走起路来很快,一天十几小时打量梦幻的眼睛睁开来了,望着他。那对乌黑的眼睛,没有阴翳和愁苦,单纯的眼皮,好像自然勾勒出的几笔。再长大一些,会和女主人很像,也会像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老爹的儿子,狗以前的主人。想到这里,他觉到一点生命之间的关联,心里升起亲切的感情,不觉得那么孤独了。
于是把那块馒头舔进口里,慢慢地咬几下,咽进肚里去了。剩下的食物,孩子都一一掰给他。他到这里第二天了,该吃些东西了。
女主人看他吃下,就放了心。她走到鸡栅里,给食槽里加了些玉米。两只鸡在一致的食物面前终于和解了,也把狗忘记了。
女主人回去,孩子留了下来。纸折的几朵花捧在手心里给狗看,她的衣兜里装了不少玩意儿,都是她宝爱的。
纸的花儿,颜色鲜艳,样子也好,却没有香味,最不同的是,凋谢的方式。阳光能叫它褪色,水能浸到它,那时候它的美丽颜色和可爱形状就不见了。它不能像真正的花儿一样接受光的恩泽和水的滋养,也不能和它们一样离开的时候仍然带着香气。它离开的时候会变成炉中的几点火星,有光和温度。样子相似的东西,从它离开的方式可以分辨出它。它是一张被赋予了形状的纸,当然会以纸的方式被揉皱,消失。孩子把十分真诚的热情投入其中,不是在塑造一个不真实的偶像,而是借它来催熟自己的感情。心,总是需要有所寄托的,大人和孩子无不如此。在那所托的物上,所灌注的真心,被另一颗心所觉察,这便是感动了。这样想来,纸花的可爱是因了这孩子的可爱。
好吧,凑上去嗅几嗅,假装它是由丛林里采回的,还有露水的香味。那片真正的丛林,从前天起就变得遥远了。那里的天在清晨会有一层水雾,轻盈地飘荡着。松柏的清香在雾气中化开,浸透了。鹧鸪们飞过去,几根黑色的羽毛不紧不慢地落在树杈上了。麻雀们上下窜跳,松鼠们来回穿梭,几下子,那根羽毛晃到了狗的眼前。羽片带了一点儿卷边儿,好像描直线的末尾稍微翘起的一丝,一丝一丝之间没有缝隙。乌黑又光亮的一根羽。羽杆的末端抹了蜡一样,从那里,它与鸟的身体连接,接受鸟血的供养。现在,它像树叶落下,谦逊地躺在大地上,从树的缝隙间看见几缕阳光,很快就会化掉,很快就会被忘记了。鸟儿们,都飞得那么美丽轻快。想想生命,都带有过最纯真的快乐。如果有过那般美丽,那么凋谢也没有关系了。生命的过程可以宽容那些不再有过辉煌的日子,那些凄清的不再有太阳的夜晚和那些平淡的不再有颜色映衬的流水。一生,足够让我们了解慈悲吗?
小孩抓了一小撮沙,再取来几片叶子,放在手里搓。她想要许多绿色的砂粒,绿莹莹的,拼成猫咪的眼睛和夜空的星星祝福过的草和树。她靠在狗的身上做梦。这些砂粒的绿色还是太浅,只有边缘看得出绿色。她的眼皮有点沉重。
她梦见和狗坐在一座高高的土坡上。坡上的草,好像一出土就遇到了干旱的样子。她的手里攥着那把绿色的沙。远处的胡杨林好茂密啊,向天空伸出祈祷似的手臂。牢牢扎进沙地里的根须,向林子边缘的方向挪移。它们好像沙漠中的一座孤独的岛。没有人觉察它们的意志。沙漠,在落日之中是温柔的,晦暗的,神秘的。沙丘的金色轮廓带着朦胧的玫红色,背对了阳光的这一面,是那么悠长的影子,好像一个唏嘘的长音。干燥的薄云,染着太阳的黄晕。没有风,没有声音,没有水,没有动物。如果从沙漠里会来一个人,是父亲一定裹着头巾穿着长袍,牵着他的骆驼。是母亲可能披着面纱携着琵琶,躲在长长的披风里。运气再好一点,驼峰的褡裢里,有葡萄干和无花果干,皮袋里有水有酒。她就把那一小撮绿色的河沙送给那个人,告诉他怎样画出美丽的猫眼睛和被星星祝福过的树林。他们知道沙漠里的冷和美。
如果那人要问怎么来的,就说,面前的这片草虽然看不出多少长势,但是她的狗能从里面刨挖出天然的绿晶石,摔碎磨光,就得到这种绿色的沙子。孩子不是有意识地哄他们,在孩子的怪念头里,狗是最懂得艺术的工匠,贫瘠的土地里,藏着宝贝的。
挖呀挖呀,他们都倦了。好像并没有在等什么。也不会有一个人来。风沙也不大。
她的额头皱了一下,梦中的想象一点都不累人,平时要认真思索却是艰难的事情。狗被她枕着肚皮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看看她吧。她的褂子是浅蓝色的,已经提过了。她的黑裤子皱巴巴的,膝盖上磨出了几个洞,因为常常挽起来和跪坐着的缘故。一头简短的黑头发,刘海刚到眉稍,云状的发梳把多余的头发拢到头顶,硌得狗有些疼,这把发梳也使得她梦见狗一直磨着绿晶石。绿晶石,除了它的绿色,里面一无所有。她就像狗那样皱鼻子,可是差一点就笑了。
我的世界在明亮的空壳中实现
也不必再多什么色彩和形状
让那些印象的尘埃纷纷落下
在冰冷中凝成结晶
是坚硬,微小而且透明的砂粒
也许就不该再有点缀
我却偏爱了碧绿的颜色
我不善于精准的分析和测度
虽然它能使这结晶更凝炼
这会是一个关于爱,信任和适应的故事,我会写到一切都重回美好的地方,谢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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