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个男孩坐在他书桌的窗前奋笔疾书。带有同一种平和香气的夕阳下的美景,在他洁白的纸页里一次次地提及。洁白的纸上他清峻的字迹,读来都有扣人心弦的韵律和音响。他蘸着奔放和节制两种墨水来书写那颗敏感的心灵里所感受到的一切。在宁静的时光与爱的光辉里,那两种墨色融为一体。没有触及到的想象的空白之处,就像水墨画里的留白和琴曲的余音,耐人寻味。
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的这个男孩,很不容易被人注意到。因为除了那双清炯的眼睛,他实在没有引人注目的地方。他不美,不健壮,不张扬,不罗里罗嗦。像几行简单的诗,留在书页单空出来的地方;像羽色黯淡的夜莺,在月光里对着花儿啭啼。他写啊写啊,疲累的时候就望望远山,田野的小径,树林边的溪水,牧羊人和他的羊群,还有自由自在的飞鸟。有时他微笑着,有时会有几滴泪洒在纸页上。一会儿接着不动声色地涂涂改改,写写停停,想象渐至佳境,又像开始所提的那样飞速。
天边的红霞慢慢褪去,夜幕带来的冷清代替了傍晚的灿烂。人和畜群的喧沸平息了,夜鸟找到了栖木,有的正在他窗前的梧桐上呷着喙。溪流的声音使这夜更安静了。他的灯给夜晚带来一点点温暖。孤独的灯盏和暖水陪伴他到夜深。当厚厚的稿纸布满了飞驰的思绪,他合上笔盖,便倒头睡去了。
星星挂在遥远的天边,成为他梦境中海浪里的灯塔,朦朦胧胧的穿透浓重水雾的橘色微光。他的船只向看不见陆地的方向驶去。寂寥的海面只有他一人,风浪有时要没过他,有时又只有微微的卷边低低地絮语,有时像镜面一样映出灯塔和天体的光亮。在这世界一角的书房里,有一个书架,一把椅,一张桌,笔墨书纸,一个木柜,一张床。这个角落里的男孩梦见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海洋。月亮向他投来慈母般的注视,他的额头和鼻尖在月色中发亮……
黎明时起了风,乌云聚笼在这片田野上空,大滴大滴的雨落在草场上,雨水激起的尘埃瞬间变成了泥浆。窗前的大槐树弓起了背,草匍匐在泥浆里。雨落在顶棚的声音惊醒了男孩,他用惺松的眼睛望着檐上直直跌落的水线,他的思想还沉睡在昨晚的诗句和大海上。他枕着双手,又闭上了眼睛。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地为家,穹苍为帐幕,在广阔的土地上精心耕作,想象力,才华,心血和爱都灌注到美丽的大地和海洋之中,多么幸福美好……
忽然,屋顶有了几丝响动,疑惑之间,一团黑影从屋檐掉下,噗地一声跌进泥里。——门外边,他发现一只小麻雀在雨水中挣扎着,翅膀渗出了血。追它的猫随后也跳下来,溅起很大的水花和泥点,肚皮上沾满了泥,猫不甘心地看了一眼人和猎物,走掉了。他的心里很痛。
他轻轻拿起麻雀,走进屋里。麻雀棕色的眼睛水润润的,看了他一眼,颤颤地闭上了棕色半透明的眼睑。他检查了麻雀的伤势,除了翅膀的咬伤外,其他都没有大碍。他洗去小鸟身上的泥水和血,在伤处敷了药,再把一块小木板比划着割成合适的形状,用纱布条裹在断了骨头的翅膀上。它有点哆嗦,不过他还是将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他的平静对可怜的小鸟起到了安抚的作用。
“伤好之前请留在这里。”男孩对它说。
他用纸盒做了一个窝,按置在自己书桌上的甁花后面。又给它拿来食器,里面搁着清水和小米。
“请吃吧,不要客气。”
麻雀可能没有想客气,但是因为痛吃不下,只喝了两口水。他没有勉强,也不再打扰了。
他又摊开书和纸,一边读着,一边记下头脑里飘过的光。这天清晨的读书开始得有点晚。他祖母的迷信说,抓过麻雀的手写字会抖,那是在警告抓麻雀折磨的小孩的。猫呢?它们抓那么多的鸟也不会发抖,也不会害怕,因为它们不用写字啊。虽然他救了这只鸟,心里因为那只猫愤愤的样子仍然难过。为什么非要折磨鸟呢,猫?他知道自己解答不了这个千古的难题,就像他解决不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恨一个人,一个民族为什么会恨一个民族,为什么总会有战争和欺诈。不过丰饶的大地足够供应我们每一个人,如果我们都勤勤恳恳并且不那么贪婪的话。他想做土地上的耕耘者,也是这大地上的歌者,就像小鸟一样。
他这一天为小麻雀写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因为饱含想象,情感,他写的故事有笑又有眼泪。他为自己的主人公取名叫“心”,然后将故事读给真正的“心”听。小麻雀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它美丽的棕眼睛眨巴眨巴,望着这个孩子时而伤痛时而欢乐的表情,听着他抑扬顿挫的声调,词句间的节奏和他的声音打动了它。它享受着音乐般的默契,忘记了害怕和痛。
读完那个故事,又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雨不知何时停了。他闭上眼,一只可爱的棕色麻雀飞到他眼前来,他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能藏在麻雀的羽毛里。他抱住一根羽管好像抱着门前的槐树一样。麻雀带着他飞过那片海水,海风在耳边呼啸着,这旷野里八九月的狂风才有那么大的声响。他离开自己的小船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他看见了森林和湖泊,童年时祖母的小屋和菜园,广阔的麦田……麻雀虽是寻常的小鸟,但是却见过这大地的许多美丽,也看懂了人的心。因为它会飞,最重要的是,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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