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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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现代中国散文集,无过于鲁迅的《野草》,低沉阴郁,桀骜不驯,是鲁迅真实的灵魂袒露。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喷出而横流,无边的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鲁迅以这一丛萧森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这是一本让人感到烫人和刺痛的散文集,生于腐朽的野草,孤独的雪,断裂的盾,围墙的缺口,漫天无花的蔷薇,带刺的红玫瑰,暴风雨中荒海的波涛……鲁迅以他不可模仿的艺术才华,将自己微妙的感觉、情绪,难以言传的心理、意识,复杂万端的心态与情感,愤激与焦躁,感伤和痛苦,苦闷与彷徨,探索与追求,全部溶入这丛与黑暗搏斗的野草之中。《野草》是鲁迅在一种决绝的寻找过程中不断地证实自己,进而超越自己,实现自我融合的产物,然而整个过程如同炼狱一般痛苦,是在无路之处走出路来的反抗。
作为心灵炼狱的熔铸,《野草》是鲁迅对怀疑精神的最好诠释。正是鲁迅,让我领悟到,艺术一定是独立的,文学须是个性的,不管何种“文调”,无论是硬邦邦抨击时政的,还是抒情感怀、触景生情的,真正的文学艺术,都应该作为灵魂的避难所或精神的栖息地而存在。那是“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就像一株深秋落尽了叶子的枣树,凋零得一无所有的,却仍然以最直最长的枝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霜风呼呼的吹着,钩棘冷冷地举着,一意孤行地直立着,不管各式各样蛊惑的眼睛怎样眨着。
鲁迅晚年在枕边放一幅木刻画,小得和纸烟包里的商标差不多。画面上,一个诗人手捏诗卷在朗诵,地面盛开着红玫瑰花;远方。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长发的女人在大风中跑。鲁迅常常拿出这幅画自赏。我想,这是后期生命力已趋衰弱的鲁迅,试图从这幅小画中汲取力量,一簇簇带刺的红玫瑰,人在狂野的风中不羁疾跑,都是鲁迅曾拥有过的桀骜不驯的生命形态。
鲁迅也是人,既然是人,就和生老病死脱不掉干系,他有情绪,反而更加富有血肉,更加真实。《野草》是一部相对真实地揭示鲁迅个人存在的作品,多多少少揭示了鲁迅个人的真实生命状态和真实话语的存在。作为鲁迅内向面“发生了根本动摇、破碎时的通体剧烈的创痛”之作,《野草》的字里行间,蕴藏着幽暗的闪光和奇异的线条,时而流动,时而停顿,阅读的感觉如在泥浆中行走般艰难,却每一步都让人沦肌浃髓。
吴冠中油画《野草》
就像鲁迅当年病榻前看那幅小画一样,当我自感到生命力薄弱的时候(必须容许我有恍惚的时候),我就会读一读《野草》。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还能触碰到那一身铮铮铁鸣的骨架,以及,骨髓里的,带刺的孤独。好像还能依稀看到,一尊石样的侧影立在窗前,指间的纸烟已烧得萎靡,半死不活的青雾,被几阵削木锉似的夜风戳散;远处的隐约灯火,在呜咽的夜雨中一盏盏熄灭。即使把这根不安的刺,用盐腌,用火烤,切时间一样切成块状,割历史一样割成章节,扔入深渊,投入黑洞,那根刺还是直挺挺地扎着。
今夜,窗外满是如银的月色,离天明还很辽远似的。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入当下。千般情愫,万般思绪,只堪在月光中,触摸文字的棱角,开出带刺的花。花上有费解的字,蕊中有淡淡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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