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图片源自花瓣网
我的母亲出生于1972年的冬天，外公为其取名为文美，张文美。母亲人如其名。
我幼时喜爱看书，有一次，在饭桌上仍拿着书不肯撒手，外婆笑说：“你妈小时候也爱看书，吃饭也盯着书，上山砍柴也带着书。”我面有不解，接着外婆告诉了我一个小故事。表舅曾带着母亲去山上砍柴，母亲砍完两担坐于石上，拿出背篓里的书，看得认真。表舅玩心顿起，自己偷偷先回了家，将母亲一人扔在荒山野岭之中。他本以为母亲很快就能发现，跟在自己后面回来。可出乎意料的是，太阳落山了母亲也没回来。他慌了，那山有些远，山路也颇费劲，且又是第一次带母亲去，想是迷了路。表舅害怕长辈责骂，于是找到我小舅商量怎么办，天色已暗，愈加焦急。不料煎熬之时，母亲却担着两捆柴回来了。表舅急急抢上前，“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母亲低头，不好意思地捋了一撮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低声说：“我看书忘了。”表舅恍若呆鹅。
母亲一共六个兄弟姐妹，她最爱读书，学习也最好，但因家境贫寒，在中学时被迫辍学。当时母亲的老师得知后非常惋惜，曾亲自登门，请求外公继续让母亲学习，她愿意借钱垫付母亲的学费，然而外公还是拒绝了。母亲没有吵闹，含泪应了。自此不仅担起了照顾三个弟弟妹妹的担子，还担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洗衣做饭，喂猪放牛，上山下田，什么都做。
图片源自花瓣网
母亲，还是个美人儿。母亲22岁时嫁给了我的父亲。父亲常常戏说，当年爷爷为了父亲的婚事操碎了心，光是相亲就不知相了多少回，父亲皆不满意。直到通过父亲的姑姑，认识了母亲。“当时你妈妈背对着我在河边洗衣服，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于是大声唱了首歌，她回头的时候我就想，就是她了。”父亲说，若不是当时母亲家境实在艰难，也不会急着让母亲出嫁，他也不可能娶到母亲这样的女子。
母亲嫁过来后的第一年就怀上了我。我出生当天母亲突然大出血，对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可利用的父亲母亲来说，医院远的令人绝望。父亲一边哭一边扶着血流不止的母亲走在去医院的路上，皴裂的黄土地混合着母亲腿上不停往下滴的血液，显得那么萧瑟，又那么肃穆。母亲失去力气，瘫倒在地。母亲自始至终也没有流一滴泪，却耐不过汗水无情地浸湿她的视野，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放在肚子上，感到的是两条生命都在一点一点离她而去。时间就是生命，这一刻被揭露得如此沉重。
后来母亲说，那时她以为自己和孩子已没有活路，只觉得心里一片苍凉。但或许老天不忍，又或许母亲命硬，一辆路过的拖拉机救了母亲和我。母亲总是眼泛泪光地说，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位师傅的恩情，永远都会感激他的善心。如果不是师傅不介意浑身鲜血的母亲，把母亲安置在他车上送往医院，那今天——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都不复存在。我至今都有给乞讨者碗里放上一元钱的习惯，皆因母亲常说：我们受过别人的恩，要懂得回报，把这份恩传下去。
图片源自 末春
母亲产下我后，月子只坐了三天。我出生于农忙之时，家里人手不够，刚刚生产完的母亲，也被迫顶着酷暑下地。可能因为那个时候的人被生存折磨的太重，一家之主的爷爷脾气异常强悍，幸运的是，奶奶还算得上随和。饶是如此，母亲自嫁过来，也没有一刻休息过。尤其是奶奶患病的那几年。奶奶久病心郁，人也变得暴躁挑剔。常常抱怨母亲饭菜做的不合口味，母亲只一遍遍重做、换着花样做。那时我还小，常常不分时间地啼哭不止。爷爷奶奶不得好眠，便大声斥责母亲，连孩子也带不好！还让不让人休息了！明天还要做事呢！母亲就抱着我在屋外的大树下来回地走，直到我睡着。母亲现在手臂时常酸痛不止，皆是那时抱我留下的病根。
生下我后，母亲还怀过一个孩子，但却因我而流产了。我夜里不敢独自睡觉，便赖在怀了孕的母亲床上。母亲拗不过，我便被留下了。但我睡觉异常不老实，喜翻身踢踏，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就这样没了……我那时大概两岁，对此事几乎没有记忆，长大后听亲戚说起才得知，深以为悔。可我印象中母亲从未因这事打骂或者疏离过我，母亲说：“那时你才多大，懂什么呢，打你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我六岁时，母亲才生下了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我的妹妹。生下妹妹时，爷爷没有任何喜悦之情，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与愤怒——不是儿子。不顾还躺在床上的母亲，爷爷打算将妹妹送给亲戚。母亲仿佛早有预感，挣扎着求爷爷：“爸，您留下她吧，她以后说不定比男孩儿还有出息呢，求您了！”同为女子的奶奶亦有不忍，也向爷爷求情。爸爸更是跪了下来。那时我并不懂这一系列变故是为什么，但听爷爷说要将我的小妹给别人，我伤心地哭了起来，抱着爷爷的腿，说不想妹妹走。幸好最终，爷爷还是心软了。
图片源自 末春
也是在这一年，母亲选择了远去广东务工。母亲深觉在这贫瘠的大山里，自己只能一辈子背朝黄土面朝天，最可怕的是两个孩子不出意外也将步自己的后尘。她不甘心，她不愿意。于是不顾爷爷的反对，只身带着一百块钱和车票，背着重重的蛇皮袋，母亲来到了广东。可是在此之前，母亲甚至连县城都没去过。我很难想象那个年代的那个她，心中到底藏了多少勇气与毅力。母亲刚到广东，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能白天找电线杆上的招聘广告一个个去试，晚上垫着报纸盖着自己带的棉絮睡在马路边，一日三餐只吃馒头。后来一个在广东务工的远房亲戚无意中得知母亲也来了，便辗转找到并暂时收留了她，给她指了几个可以试试的工作方向。母亲用仅剩的钱买了几本《黄帝内经》之类的医书，照着书里的东西学了起来，最后母亲被一家美容院录用了。
母亲告诉我，她刚到广东就想她的两个孩子了，整夜整夜的梦见我和妹妹受伤了或者饿着了。可是家里没有电话，她只能一个人藏在夜色里偷偷地小声地哭。边哭边和自己做着斗争：回家照顾孩子？还是留下来打拼抚养孩子？无数次的挣扎，无数次的痛哭。母亲曾失落异常地说，她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陪伴我和妹妹长大，连送女儿去上学这样简单的小事也没做过。但，她不后悔。
母亲至今在外务工18年，平均每年回来两三次，多半都是家里出了大事，才急急赶回来帮忙，很多时候连过年也回不来。一来往返车票太贵，二来过年加班工资更高。母亲为了多赚钱少花钱，大多数时候都选择了牺牲自己的感受。她至今只去过北京旅游，平时除了吃饭，甚少在衣着食物上花费。我身边几乎没有像我父母这样的夫妻，为了打拼为了孩子，忍受着长达18年的两地分居，并且还将继续忍受（我的妹妹还未上大学）。母亲说，世上哪有不想团圆的家庭呢？但又哪有不付出代价的得到呢？
图片源自花瓣网
我的外婆在六年前得了一种怪病——手抖。且手抖幅度、频率都越来越高，并引起了其他身体机能的退化病变。母亲得知消息后，给我打电话让我在网上查是否有回家的票。母亲说她昨晚梦见外婆说很想她，就像当年她的妹妹（我的三姨，家中排行第四，生小儿子时去世，后母亲对其留下的两个孩子格外照顾）去世时一样。母亲似是害怕极了，说着说着电话那头传来啜泣的声响。若说后悔，我想母亲唯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没有多陪陪外婆，所以母亲每次回家，第二天必定去看望外婆，帮她洗澡，给她按摩，陪她聊天。父亲亦受母亲影响，时常带着我姊妹二人去陪伴外婆，聊以慰藉母亲与外婆间难以相见的母女之情。
母亲是个非常孝顺的人。奶奶在我不到七岁时病世，爷爷孑然至今。母亲总是叮嘱我们姊妹两个，“爷爷老了，又一个人，你们有时间要多陪他聊天，也要帮他洗洗扫扫，他一个男人，哪里懂。”
又时时敦促父亲，多让爷爷到家里来吃饭，老人家独个儿吃饭孤单。母亲但凡回家，总要先去隔壁看看爷爷，看他衣服是不是不够暖，鞋子是不是不够穿，然后记下给他添置。但凡打电话回来，也总让爷爷听一会儿，问问近况，嘱咐吃药。而这些，我的姑姑伯伯们，却很少关心。我甚至见到爷爷“三高”最严重的时候，姑姑们送来白花花的猪肉给爷爷。
图片源自花瓣网
我大三那年，父亲车祸受了重伤。一直在父母保护之下，从未受到严重打击的我接到电话，只剩下无助的眼泪和无用的慌张。抱着一丝幻想的我奔赴医院，父亲还有意识但显然已不太清醒，眼神迷离，嘴里只念叨着痛，见我进来，竟流下一行泪水，说“爸爸想依靠你”。这时我再也无法强迫自己镇定，三两步走到父亲床前抓着他的手痛哭不止。父亲在我面前从来幽默又刚强，如此脆弱的模样，我从未见过。
母亲远在千里之外，妹妹还在高中上课。唯一的亲属只有我，所以手术签字只能我来，手术室也只能我进。颤抖着签完字，医生嘱咐我消毒换衣，准备进入。我心中恐惧顿时翻涌至极，脑子几乎僵住，竟一步也无法迈出。这时母亲的电话解开了我的束缚，母亲声音向来温柔，此时却十分沙哑，但为了安抚我，反而像哄孩子一般，“你别慌，妈妈明早就到了，你好好看着爸爸，没事的，没事的……”母亲说了很多没事的，像是让我冷静，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手术从白天到黑夜，终于安全结束。漫长的一夜观察期也平稳度过。母亲早上天蒙蒙亮就到了，眼圈泛红，眼底淤青，头发却好好地绾着，衣服也平整规矩。母亲的到来，让我一直提起的心稳稳落到了平地，她总能让我平静。母亲说：“没事了。”
母亲在医院照顾了父亲近三月。期间我会在周末没课时去看望他们，母亲总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医院不用我操心，有她就行，让我回学校看书。父亲主要伤在腿脚上，不能行动，吃喝拉撒、洗脸刷牙全靠瘦弱的母亲。出院时，我去接他们，玩笑说，父亲这个生病的倒胖了许多，母亲这个没病的反而瘦了不少。母亲没有多说只是微微笑了笑，而父亲也歉意地望着母亲笑了笑。
图片源自 末春
去年十月底，母亲查出患有子宫肌瘤。我适时刚毕业，上班不久。是母亲给我打的电话，当她用平缓如常的语气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甚至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那时我还不了解这种病，只听见“瘤”这个字就愣住了，满脑子都是不可能。也许是我沉默了太久，母亲说，“还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没事的。”我晓得母亲坚韧，但这种时候，还在已经成人的女儿面前这样扛着，我替自己感到羞愧，也替母亲感到心酸。
母亲返家，父亲陪同检查治疗。好人有好报，肿瘤查出是良性，只需手术切除即可。期间我多次电话询问情况，母亲一律称好，不让担心。但父亲却告诉我，母亲术后身体出现不适，常常低烧甚至呕吐。我一颗心再次揪成乱麻。犹豫是否将母亲带来上海检查，母亲却先发现了我的意图，说“你爸夸张了，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是我自己身体太虚，养阵子就好了。”可母亲却只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就又回到广东继续工作。我试图劝阻母亲，但母亲说“这几年家里不太平，已经没什么积蓄，你妹妹大学学费还没着落，你也才刚刚工作，我不赚钱，怎么办……”
图片源自 末春
除了家人，母亲和我亦常常聊其他话题，如女人间最喜八卦的结婚生子。我年少时对情爱之事十分懵懂，母亲常叮嘱我，在外不要太晚回家，不要喝不熟悉男生的饮料等等。更甚至，在我来生理期之后，母亲陆陆续续教给了我一些基本的生理知识和性知识，其中还包括避孕套的用处。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母亲比一些中国家长要做得好，让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这方面形成了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我的成长过程中，有那么一段时间，非常恐惧生孩子这件事（可能每个少女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吧）。有一次信誓旦旦地跟母亲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的！”母亲听完哈哈大笑，并且说了一席令我充满敬意的话，我回忆后意思大致如下：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不想生孩子，那人类的文明如何延续？那社会如何发展？孩子不是传宗接代的任务，也不是父母摆弄的玩具，孩子是每个时代进步的希望。生孩子不是一己私欲，而是一种社会责任。你享受了社会的进步，是不是也要为社会的进步贡献一点什么呢？
母亲还有一些思想也直接影响了我，比如学习。母亲一生都在学习，学习医理，学习美容，学习理财，学习书法……并且也在鞭策我和妹妹学习。她说，社会变化太快，不学习，是一定会被淘汰的。以至于我工作后，母亲都时常提点我，周末不可懈怠，需得学习。另外还有理财，从我高中始，母亲就不停灌输我理财的观念。那时我刚刚能听懂这些，但因无财可理，遂不以为意。直到工作后，我才明白母亲的智慧。你不理财，财不理你。一辈子靠工资，是不可能赚大钱的。
图片源自花瓣网
母亲这一生，命途多舛，但亦活出了颜色。不论是经历还是品行，母亲在我心中都像是一丛蒲苇，嫩绿的柔弱中不失生趣的坚韧。母亲教会我做人，亦教会我爱人。我感激一切命运对母亲的手下留情，也感激母亲这一生为家人所做的牺牲。
我希望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因为我想，子女对父母最高的评价，莫过于——我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