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戴锦华，锦跟华都是好字，传统意义上朴实的那种好，让人想到荣华富贵，才华横溢，但不好听，现代标准定义的好听的相反面。我倒宁愿我的名字单纯只是好听，没有承载这么多祝愿，作为一种社交仪式被叫出来的时候能给我一次抬头的机会，让我觉得步子跟时代好像很贴近。但空闲时候我才会审视一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发现身边一坨一坨泥巴一样的学生泥巴一样的名字跟自己的差不多，有了种大隐隐于市的安全感。
戴锦华的理想是当个游戏工程师，从他看到小学班里最有钱的胖子拿来镇上第一台二手游戏机起。大家放弃了弹珠跟跳房子，围在那块小小的四寸液晶屏四周，看傻逼的俄罗斯方块和推箱子，已经不是人挤人，而是眼球挤着眼球。那些被抛弃的游戏里戴锦华曾是个王者，只有几个人把所有颜色的弹珠都凑齐了，他是其中之一。他手里攥着赢来的弹珠，跟老人盘核桃一样盘着，想知道那里头五颜六色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他不愿抛下任何一粒胜利品，直到弹珠在碰撞中扩张领地溢出手掌，噼噼啪啪掉了一地，四散闪着光，闪成道波折歪曲的彩虹。
那头游戏机应景地死了机，这边闹出的动静又太大，没什么好笑的，通常在最不好笑的时候，胖子是带头笑的那个。那笑声油腻笨重，你听不出他在笑，因为跟呼吸困难的哮喘病人差不多，干瘪地浮在空气中，下一秒要断气似的。这笑太好笑了，大家立刻爆笑，包括戴锦华。戴锦华双手空空，他从来双手空空，紧握双拳，假装握住了彩虹，握住了阳光。他大叫着冲向人群：“我长大要当游戏家！”，大叫着确立了自己的梦想。那时谁都以为各个领域最牛逼的人都成了什么家什么家，游戏里最牛逼的人当然也是游戏家，工程师这个专有名词是后事了。
太好笑了，我都笑出了眼泪，笑得烟头的火星簌簌落下，操蛋的我就这样浪费完了一根烟。但我好久都没这样笑过了，我对脑子里的戴锦华说：“戴锦华你真是个傻逼”。
我手机里一直有款贪吃蛇的游戏，从几亿下载过气到游戏榜单末尾我都在玩它，起床睁眼就开始玩，玩到手机没电，没日没夜地玩着这个无聊透顶的傻逼游戏，作为一条丑陋的，颜色随机的蛇，吃着颜色随机，大大小小的彩点，长大，死亡，重生，长大，死亡。这是一个循环，就跟“我”长到一定程度占满整个屏幕时拧巴自己的身体，头撞上尾巴构成一个闭合迷宫一样的循环，出不出去无所谓，但游戏的设定是玩家不能绞死自己。死亡是间歇性终点的时候是我饿了去泡桶泡面的时候，死亡永远可以是起点。虚拟的生命消耗得没有尽头，真实的时间消耗得没有尽头，永远插着充电器的手机没有没电的一天，在它爆炸，烧坏电池，烧焦我的手指之前，我能永远不停下。
我没有注册账号，也没有在各种各样的道具上花上一分钱，但玩得很好，不管什么模式，玩十次大约能有七次以游客的身份登上榜首，这让我有点骄傲，觉得自己在凭实力说话，世界是公平的。我会觉得自己以最蠢最不动脑子的方式轻轻松松站上了这个公平世界的巅峰，脚下踩着我以同样最蠢最不动脑子的方式杀死的别人的尸体，比我低级，比我高级，跟我一样，但都踩在我的脚下成了尸体。我在这幅定格的图景中油然产生一种正直的成就感。
通常情况下我会限时，因为作为胜者到处瞎逛很没意思，没限时的时候我就瞎转悠把自己转死了，重开一局，再登顶，自个儿转死，反复。我玩到最后榜单上总共只剩十个人，再是两个，最后只剩我自己，我永远待在了榜首。我朝客服邮箱投了十五封声情并茂的反馈信来表达我对这个傻逼游戏的眷恋和重振旗鼓的信心，文字能把情感放大几十倍，哪怕我没什么感觉，就是不希望它倒闭而已。当然最后它还是倒闭了，在我投递第十六封信的时候自动回复遗憾地通知了我，丝毫不尊重最后一位玩家感受地倒闭了。我朝手机屏幕啐了口唾沫又抹掉。操他娘的，我连当条蛇的机会都失去了，变成散落在新游戏中某种看都看不见的纳米纤维，待宰。
我觉得贪吃蛇跟泡泡龙差不多，那种老式手杆游戏机里头的。
泡泡龙正流行的时候，每隔三天更新一次的排行榜是大院里每个孩子的面子。我拿每天的饭钱刷分，饿着肚子刷，着魔一样地刷，刷到有一次公榜我终于摆在了第一的位置。大家纷纷问那人是谁，眼里写满不可置信，我激动得脸都要涨开了，家家游行了个遍：“是我！是我！”。
隔天院子间流传的暴动降临到了我们院子头上，三五成群拿着钢条铁棍的人闯进游戏机室施暴。我躲在门外发抖地听着，听着显示屏被砸烂，玻璃雨一样哗啦落地，听着手杆折断，咕噜咕噜滚到地上抱团，在每一次打砸中震得弹起又落下。他们往排行榜走近了，那块挂满霓虹灯的牌子，我的名字骄傲占据顶端的牌子。我害怕得要死，看到那突然有了傻逼的勇气，站出来大吼了一声，跟野兽的吼差不多，没什么凶狠的内容，可连野兽凶狠的气魄也没有。我看得很清楚，离我最近的人笑了，那种笑是看到什么笑话发自内心的大笑，他笑得直不起腰来，但步履坚实，朝我走来，铁棒边缘在水泥地上摩擦出了猛兽磨牙的声音，我甚至能看到它就在我面前张开血盆大口，牙缝间还塞着昨晚吃的肉。
“操，小兔崽子”
“哐当”一声经由头骨传递到耳蜗，“嗡嗡”，“嗡嗡”，一万或者更多只蜜蜂在体内争相爆炸，我跟那块充满荣耀的牌子同时倒地，显出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壮。
我在“嗡嗡”声中看着那块牌子被砸得稀烂，各色灯管噼里啪啦炸开像劣质的烟花，额角流淌出的红色跟其中的一种很像，它们此刻都不同程度地黏在了地面上。跌宕的声响突出“嗡嗡”的重围，电光石火“刺啦——刺啦——”地在线路间打着照面，噼里啪啦进入高潮，混进了玻璃被踩碎的声音，尾声啪啪炸出几个火星，我知道它们意犹未尽。从此以后我以为烟火表演就长这样，再也不相信跨年时绚烂的夜空，灯管的爆裂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现。烟火只出现在白昼，最耀眼的白昼，我看它，躺着的视角，呼吸湿漉漉的，潮湿的沉重。
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有排行榜的游戏机室，也再没玩过有泡泡龙的游戏机。
我不知道下一次我还会遇到什么，什么游戏，倒闭或是砸得稀烂。我拿不等待的姿态在等，可能也是返回，总之永远不可能进化成个工程师。
感觉都配不上锦也配不上华，唯一搭调点的是戴锦华，离锦跟华都远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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