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备战
“乔纳斯，乔纳斯，准备好了吗？”伍伦贡在马上倾身，向教堂那里看去。
“来了。我这就好。”彭安图说完，就从教堂走了出来，他再次向那位裁缝教徒道谢，然后才拎着一兜书稿走了出来。
“乔纳斯，你把图书馆搬来了吗？”伍伦贡有些意外的问道。
“阿尔贝托，别说风凉话了。你真该帮帮我。为了写出这些，我瘦了半斗。”
“你是说你瘦了五斤？”伍伦贡翻身下马，有些不信的接过彭安图手中的书稿。
“嗯。但我喜欢说半斗，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彭安图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
“你要变成汉人吗？”伍伦贡说完，笑着将书稿交给彭安图，“不过我想骆机宜会喜欢你的。”
“哈哈。但愿如此。”彭安图笑道，“大部分汉人教士都会些医术，这些古旧的希腊人草药学知识，很难说会打动他们。我也是在罗马的故纸堆里见过。你知道除了阿利盖利，那里很少有人翻动。”
伍伦贡点点头，随后催动马匹，与彭安图并辔而行：“我听约翰说过，那些古旧书籍只有你们三个看过，在你们之前，就是阿利盖利了。”
“的确如此。不过我只是匆匆一瞥，我在罗马待得太短了。”
“当然。任何人都觉得在罗马的时间短暂。”伍伦贡笑道。
“嗯，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还以为你会说条条官道通汴京。”
两人一路闲聊，在春风适意中，抵达了行右丞相行辕。在行辕两里之外，就有禁军十余骑上前警戒盘问，待得拿出骆文盛所交付手令，总算解除了紧张的气氛。不过禁军什将仍旧派出三骑人马，将两人半围在其中，一路将其送进行辕。另差一骑先行飞报行辕骆文盛处。
因此二人便在辕门见到了骆君安的护军高毅，两下算是旧识，并没有再客套，高毅直接带二人到骆文盛处。
骆文盛倒没有耽搁，见了两人只寒暄两句便直奔正题，向彭安图问道：“不知大宗师于拂菻灵药底也伽可有通晓？”
彭安图汉文极佳，但也对此并无所闻。他只好摇摇头说道：“不知这灵药底也伽是何物作成？”
骆文盛摇摇头说道：“这正是要请教大宗师之处。”
“机宜所讲，可是赫愣人之灵药？”彭安图冥思苦想后问道。
“当如是。”
“那当是混入了芙蓉膏的一类止痛药。”彭安图不断的翻找着书稿，停在其中一页后看向骆文盛说道。
“芙蓉膏？”
“是。乃是用芙蓉花汁液熬制而成，”彭安图低头看了一眼书稿，“也就是朝廷禁物福寿膏。”
“唔，原来西洲就有烟物。”骆文盛转移话题道。
彭安图没有在意。
伍伦贡却接口答道：“如今西洲芙蓉花多做观赏，因为圣座禁绝巫术，古希腊草药学书籍多数被收集整理进行检讨。芙蓉膏产量极小。如今西洲所称烟物，多是以西巴尼亚人所售，亦无朝廷所售畅快，只能或嚼或灼，解乏片刻。”
“西洲没有忘忧叶与回春草吗？”
“我主信徒不得贪恋享受，此等好物多半无缘消受。”彭安图说道。
“这倒是与僧众极像了。”
“我等教士亦不得娶妻生子，与中原佛教僧侣确有相似。只是僧侣拜谒多门，虔信之念，聚而不凝，不比我主唯一神通法旨，虔信之念凝厚聚实。我主法力深厚，通天地万物。”
骆文盛听闻西洲并无忘忧叶与回春草，对彭安图、伍伦贡已无兴趣，这时听伍伦贡来传道，觉得实在无聊。
彭安图瞧得骆文盛颜色，连忙打断伍伦贡，问向骆文盛：“不知机宜可还有事垂询？”
“倒却有一事。”骆文盛说完，从案上去了笔和纸，交给彭安图。
彭安图见是鹅毛笔和桑皮纸，倒没有推辞。
“不知那芙蓉花种植，可有什么关窍？”
“请您稍后，在下所知不多，需要仔细翻找。”彭安图将书稿不断翻着，陆陆续续摘录了一些内容，写在桑皮纸上。
骆文盛差高毅将彭安图、伍伦贡二人送回，便赶往叔父的军帐，待冯松龄通禀过，这才入内行礼。
“问得清楚了？”骆君安从座上起来，边说边踱到沙盘前。
骆文盛亦步亦趋，随在骆君安身侧，躬身禀道：“是。卑职问得明白。那烟物极耗地力，无论是以西巴尼亚人之草烟，还是赫愣人之芙蓉花都不得连种，且耗肥耗水，不宜陇右河东等边地。而陕南、益北，人烟稠密，道路又远，恐缓不济急。”
“嗯。忘忧叶与回春草亦是烟物，想来习性相类。”
“正是。东来书信也讲，忘忧叶不宜连种，且挑地气，否则病害常生，难免颗粒无收。”
“嗯。种烟之事便就作罢。”骆君安想了想说道，“告诉河中府与家里，陕西、河东皆不许见半颗烟物。”
“是。”
“禁烟的事让你父亲不必担心，但须得让别家晓得怕。你自行斟酌言辞就是。”
“是。”骆文盛说完，忍不住问道，“那欧阳子宪这番声势颇足，东南六路守令长官十余人附署，名士更有数十人。东来书信中讲，兰台又有人想妄议丞相。”
“这都寻常事。”骆君安说道，“你看那李家为何不但不担心，还使人走你门路想要在陕西种烟？”
“想是那李少东艺高人胆大。”骆文盛于李开来并不服气，这时却不好说什么坏话。
“不。李家见事明白，你莫让闲气遮了眼。”
“还请叔父赐教。”
“自去想。”
“可是决战在即，军用为先？”骆文盛试探道，心里觉得把握不大。
“慢慢想去。”骆君安不置可否，自回案几前处置公务。
骆文盛见叔父一心措置公事，也不敢久留，连忙告辞退走。
“乔纳斯，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离开行辕三里后，高毅才率人返回。伍伦贡一见高毅等人走远，立刻问道。
“谁？”彭安图回头看了看高毅等人的背影，“骆机宜？”
“当然。”
“我想他大概想了解一些事情，但我们给的答案他并不满意。至于他的目的，恕我鲁钝，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我倒觉得他想种植那些魔鬼果实【1】。”伍伦贡说道。
“你也看过那些希腊人的草药学书稿？”彭安图没有反驳，反而奇怪的问道。
“怎么可能？我会拉丁语就够了。”伍伦贡转而说道，“审判女巫时听来的。那些异端的胡言乱语中总有些真话。”
“是啊。魔鬼也不是总说谎。”
“如果陕西种植那些东西，对我们信众可是极大的考验。”伍伦贡有些担心的说道。
“不，阿尔贝托。我认为你想多了。”彭安图抬手遮了遮太阳，他们在道路上转了个弯，“骆机宜不会种植那些东西的。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
“说说原因，亲爱的乔纳斯。”伍伦贡笑道。
“我给他的种植方法并不全，但也有十几列，但他看了一眼就和我们告别了。”
伍伦贡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彭安图的意思：骆文盛只看了开头，就不再对种植芙蓉花感兴趣了。
“你开头写了什么？”伍伦贡随即问道。
“需要大量粪肥，不得连年耕种。”
“罗马城外的小麦也是这样吧？”伍伦贡想起了执行轮耕制度的罗马乡村，那里到处是一年休耕一年耕种的麦田。罗马城还没有充足的人力去开发它们，法兰西南部的小麦源源不断的从马赛运来也是原因之一。当然，耕作中也要消耗“大量”的牛粪和鸡粪。对于伍伦贡来说，见到任何数量的粪便都是“大量的”。
“的确如此。不过汉人对土地肥力非常重视，他们的土地总是短缺的。”
“谁会嫌土地少？”
“不。汉人对土地的短缺不仅仅是数量上，更是质量上。他们寄希望于充分挖掘每一分肥力的价值。”
“所以，他们绝不会接受休耕？”伍伦贡有些明白彭安图的逻辑了，“这可真是可怕的习惯。”
“物尽其用。”
“我更喜欢后面那句，”伍伦贡说道，“人尽其才。”
常逢雪将马勒住，回身看向指挥使梁应奎，问道：“指使，可有甚不妥？”
“没事。方才那番僧好似见过。”梁应奎再次催动马匹说道。
“指使好记心。竟能分辩这些番僧。”常逢雪笑道，“俺瞧来都差不多，高眉深目，发色怪异，浑不似人样。”
“收起好嘴，且先回营再说。”
“得令。”
两人赶回会州营地，已是次日。常逢雪远远就瞧见徐茂在营门处，心里欢喜却不敢造次，只得跟了梁应奎身后，收束住马力，缓缓减速慢行——这是爱护坐骑的法子。
徐茂与梁应奎见过，便将常逢雪带回军帐。
常逢雪左右瞧过，未见得汤臣，不满的说道：“这汤五实在没义气。本想请他一道吃酒，却不见人影。哥哥，我们自去就是。”
“你这话说的太早。”徐茂转身笑了笑，“且稍待片刻。”
不一会，果见汤臣掀帘而入，左手却是领着两壶酒，徐徐散着热气。
“嘿，汤五哥端的是酒童子，这酒定是东城李家铺子的七步醉，闻着就香。”常逢雪直愣愣盯着酒壶说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你定是方才讲我是非。这酒啊，没你份。以后禁酒了，你就别想了。”
“哎，汤五哥，五哥。”
“五哥，军中要禁酒？”一旁的徐茂问道。
汤臣摇摇头，将一壶酒给了常逢雪，正经答道：“不止军中禁酒，听说行辕那里要下令陕西禁酒。”
“啊？”方饮了一口解馋的常逢雪惊讶道，随即不舍的说道：“果真如此，今日倒不舍得喝了。”
“哪个信你。”汤臣将自己与徐茂的酒碗斟满，便就将小半壶酒都给了常逢雪，“今日喝了干净，省得他日惦记。”
常逢雪果然方才是假客气，此时立时接过，便就谢道：“汤五哥好义气。俺就恭敬不如喝酒了。”
“狗嘴吐不出象牙。”汤臣笑骂一句，才踢了常逢雪一脚，“不与你抢酒，你先说说，改日拔营，谁在我们后面？”
“你怎知我们是先锋？”常逢雪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便是彭指使的四指挥，其他的梁指使没讲。俺就不晓得。”
“嗯。挺好。”徐茂抬碗，一口喝光，“这次既作先锋，营中须得多备些豆子。”
“嗯。这党项人办法不错。”汤臣也附和道，“马匹吃豆子比豆渣饼快些，行军时用的极好。”
“这点梁指使定然想到了。”常逢雪大咧咧的说道，酒水顺着嘴角留到了衣服上，看的汤臣一脸嫌弃。
“嗯。”徐茂点点头。
汤臣看常逢雪得意的样子就来气，随即说道：“你只好吃酒，全然不懂道理。方才徐哥哥说的是让彭指使那里多备些豆子。”
“哥哥是这般意思？俺怎未听得。”
“你那脑子只好装酒。”汤臣刚骂一句，却被徐茂踢了一脚，随即正经解释道，“如今指挥上下已用惯了豆子，哪用我等来操心。但彭指使那里是我等后劲，若是不用这法子，我们想轻兵急进，就只好做了孤兵，若似威远军去年那般被党项人打了回马枪，便就死路一条。”
“啊。俺懂了。须得让彭指使他们也得跟得上，这就不容易作成孤军了。”常逢雪并没在意汤臣的前话，“若这样彭指使后面的跟不上，不也容易做了孤军？”
“那自有彭指使去操心。”汤臣笑完将酒饮尽。
徐茂也点点头，对常逢雪说道：“我等午前去见梁指使，便一同分说此事。全营皆如此最好。”
“好。”常逢雪的眼睛越喝越亮，酒壶已空了一个。
三人并没有等太久，便跟着亲兵什长谢宝峰见到了梁应奎。
梁应奎此时披着一件软甲，左右并没有系好，显然正在试甲。他与三人并不见外，随手将软甲卸下，示意三人落座。正值兵火延绵，军中也不及讲究，四人喝了些粗茶。徐茂就说起将豆渣换成豆子之事。
梁应奎只是听，待徐茂剖明利害之后，他才说道：“徐陪戎所言与某相合。”
常逢雪闻言一喜，汤臣却眉角一跳。
见徐茂面色不改，梁应奎便说道：“不过今次用兵，行辕已有方略。我辈自当奉令而行。”
“卑职逾矩了。”徐茂连忙起身告罪。汤和也跟着起身谢罪，见常逢雪发愣，立刻踢了一脚。后者也跟着站起来躬身谢罪。
“拔营在即，徐陪戎好生点验兵马器械。”
“卑职遵令。”
“还有，军中午后便就禁酒。”梁应奎笑着看了酒气最盛的常逢雪一眼，“万勿干犯。”
“是。”
三人倒是异口同声。
三人回到帐中，几个军兵便来请示，徐茂便吩咐道：“且去将豆子煮熟。”
待军兵退走，常逢雪便问道：“哥哥，方才指使之意可是让用豆子？”
“指使并没讲这些。我只是顾好兄弟们。”徐茂解释道。
“那若指使知道了……”
“无妨。想来行辕方略，是不准我等冒进。免得重蹈威远军覆辙。哪里会管我等用豆子还是豆渣。”
“哥哥说的有理。方才指使是担心全营用了豆子反倒会惹出事端来？”
“你酒醒的倒快。”汤臣说完，不待常逢雪恼他，当即便向徐茂告辞，去准备拔营。
常逢雪摇摇头，随即也向徐茂告辞。
【1】古希腊传说中掌管死亡的魔鬼之神许普诺斯，儿子玛菲斯就手持罂粟果守卫他，避免他被吵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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