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盟友
西奥多耶斯将怀表收好,礼貌而亲切的笑容浮现,对着不远处走来的亚历山大里亚埃米尔说道:“尊贵的亚历山大之主,我敬爱的朋友,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听说你的卫队获得了法利赫称号,让我们赞美勇士。”
易卜拉欣·萨利赫·本·阿齐兹听后并没有接过对方递来的“酸涩之茶”,这是马穆鲁克苏丹重申禁酒令与禁苦茶令后阿拉伯人和蜜思尔人对“酒”或者“卡哇”【1】的新称呼。当然,随着“再虔诚运动”的展开,在苏丹及其追随者的猛烈打击下,饮酒这种堕落行为几乎绝迹,至于有着悠久药用传统的苦茶,则仍依靠着药店和诊所或者扮作药店和诊所的商铺顽强的存续着。
“再虔诚运动”的效果毋庸置疑,在争夺正统哈里发传人的竞赛中,曾经被赫宰麦王朝哈里发评价为“又喝酒又喝苦茶的堕落象征”的马穆鲁克王朝已经从沉睡中觉醒——同一位哈里发的最新评价已经改为“整天喝药的软弱象征”。
“我的朋友,我们已经用最虔诚的信念完成了誓约。为了我们共同的伟大事业,苏丹履约向党项人宣战,就是我们的共同利益,罗玛皇帝已经召集了精锐卫队,还有忠诚的仆从们。只要苏丹肯召集上下埃及的勇士,明年夏天,我们可以在大马士革会师,一同向党项人进行鞭挞和征服。您的赫赫威名,也将与光复巴格达一同写进史书,无论是阿拉伯人的还是罗玛人的,甚至是赛里斯人的。”西奥多耶斯谆谆善诱,语调抑扬顿挫,听得易卜拉欣不由得点头。
西奥多耶斯并不满意自己的演说,他准备精益求精。
“不过……”易卜拉欣突然打断了来自君士坦丁堡的雄辩家,“我更想同圣地一同写进史书。”
“您的意思是……”
“不。我的朋友,我只是遵从苏丹的旨意,何况援助岐国人也是誓约的一部分。”
“哦,当然。”西奥多耶斯好看的眉毛抖了一下,“岐国是我们的宝贵盟友。我只是有些奇怪,您知道的,现在不是圣月【2】吗?难道苏丹要派出亲军卫队【3】?”
“不,当然不。苏丹是虔诚穆斯林的楷模。我们会在朝圣月出发,夺回圣地,撵走哪些肮脏而邪恶的异端。”
“岐国人能够坚守两个月吗?”西奥多耶斯的疑惑脱口而出,随即见到易卜拉欣和善的微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当然。岐国是我们的宝贵盟友。”易卜拉欣和善亲切的说着,仿佛在谈论开罗音乐会上美妙的雅事。
愿上帝保佑他们。西奥多耶斯有些遗憾的想到。
“苏丹会召集大军给予异端猛烈的攻击,我们盟友的牺牲不会白费,苏丹准备将亚丁送给那位袁将军。”
“但我们的敌人是党项人,不是吗?”
“真主的敌人优于苏丹的敌人,不是吗?”
“宝贵的机会稍纵即逝,我亲爱的朋友。”
“当然。也许朝圣月来临前会发生变化,也许不会。”易卜拉欣有些口渴,他随意的拿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老虎受伤越久越好,猎人何必急于一时?”
尼罗河,由古埃及人口中的月亮之眼泪汇聚而成,上下万里,奔腾不息。马穆鲁克王朝的桂冠诗人【4】蜜思尔人阿尤布·阿里·塞古力曾写诗称赞尼罗河“她是真主的慷慨赐予,万里长城与法老陵墓也不能与之相比……”
西奥多耶斯却没心思欣赏这条波澜壮阔的河流,在他眼里,尼罗河是拥挤和混乱的,从来都和壮丽没有关系。依靠粮食和盐而繁荣的沿河贸易,尼罗河的中下游聚集了大量居民,无论是贩运货物,还是获取水源,他们都不得不在河流中讨生活。
踩着小船的船帮,西奥多耶斯连忙跳上码头的一侧栈桥,借着听差伸出的双手就势站稳。他仔细的打理好衣服,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小石头和不起眼的垃圾,走向大巴扎北侧的罗玛使馆。
罗玛使馆从外观上看,与普通的穆斯林建筑别无二致,最多是在窗户和墙上多了些十字符号。西奥多耶斯一回到使馆,便有属下来禀报:“艾萨克先生,马哈茂德苏丹拒绝了岐国人的援军请求。”
“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西奥多耶斯说起话来表情严肃。
“苏丹下令驱逐了罗马教宗的使者。”
“强硬的苏丹,总好过软弱的。罗马城的红狐狸们,除了讹诈什么都不会。”西奥多耶斯有感而发,多说了两句。
“其他再没有了。”
“岐国人有什么行动吗?”
“没有。”
西奥多耶斯点点头回到卧室,整理着与君士坦丁堡的往来信件。安德烈写了两封催促的信件,随后就改为寻常的问候,并且间隔越来越长。上次收到的信件里安德烈还让他带些下埃及的草药回去。西奥多耶斯皱着眉头再次思索起来,也许是安德烈预料到苏丹不会援救岐国人,所以罗玛帝国的攻势要暂缓了?
不,也许是即将展开了。
西奥多耶斯忽然被自己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真是这样,说明苏伊士誓书已经在提奥略心中形同废除——萨拉森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出局:苏丹的卫队向来以勇猛著称,这也是提奥略与狄文泰肯达成誓书的原因。
岐国人。如果皇帝陛下真的抛弃了萨拉森人,那么他西奥多耶斯应该立刻去联系岐国人——他们是唯一的盟友了,提奥略陛下绝不会与党项人孤军奋战。
想到此处,西奥多耶斯感到兴奋起来,他并不认为自己将接替安德烈在外交上的工作,他始终认为战场才是让他功成名就的所在。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立刻摇了两下摇铃,召唤自己的听差。
因为猛烈摇动,摇铃声音很像,听差咚咚咚的跑上来,咚咚咚的敲着门,心里咚咚咚的狂跳着——他以为西奥多耶斯遇上了什么麻烦。
“准备马车。让他们刷干净车轮。一定要干净。”西奥多耶斯说完,便回到卧室挑选衣物,在回返的听差帮助下,花了十五分钟就出现在使馆门口,一辆体面而整洁的马车就横在他面前。
“去岐国使馆。”西奥多耶斯上车前吩咐道。
“停车。”马车行到半路,正要拐上岐国使馆所在的街道却被西奥多耶斯叫停。
西奥多耶斯从马车下来,望着骑马行来的易卜拉欣·阿齐兹,摘下帽子说道:“今天是我的幸运日,我的朋友。”
易卜拉欣·阿齐兹也有些吃惊,不过他脸色很快转为冷淡,翻身下马后,吩咐两句,仆从护卫便就散开。
易卜拉欣走到西奥多耶斯面前,两人互相拥抱后说道:“幸运者应有礼物。局势发生了变化,也许我真的要和巴格达一同写进史书了。”
“哦?”推测出提奥略方略的西奥多耶斯并没有大意,无论如何多一个盟友总是好的,“苏丹改变了主意?”
“也许吧。那群该死的异端。他们竟然撤兵了。该死。”
“哦,也许是考虑到圣月……”
“可他们是异端,该死的异端。他们在休息月里违反真主的教诲兴兵作战,现在却又像乌龟一样突然缩了回去。怯懦的异端。”
“这样的对手不是更好吗?”西奥多耶斯随意安抚着,心里则在揣测赫宰麦王朝为什么撤兵,岐国的援兵不可能这么快抵达,周围能够出兵的萨拉森人又极力拖延。
那只能是赫宰麦王朝内部的变化了。西奥多耶斯一边想这些,一边露出倾听的神色,不过易卜拉欣的抱怨他漏了一多半。
“我的朋友,你是要去岐国人那里吗?”
“你已经去过了不是吗?有什么忠告吗?”西奥多耶斯不答反问。
“当然。忠告嘛,如果你想和他们谈出什么结果,恐怕得找匹快马才行。他们来求援的使者已经离开一阵了,剩下的都是些小官僚——满嘴胡说八道,半点主意也不肯讲。”易卜拉欣给出了切实的忠告。
“那就算了。”西奥多耶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认为提奥略并不想让萨拉森人警觉到自己出局,“我原本想买些他们带来的瓷器。君士坦丁堡那里总是缺这些。”
“啊,我的朋友。请不要舍近求远。”易卜拉欣看起来很满意西奥多耶斯的回答,“欢迎到我家中挑选几件作为礼物。”
“求之不得。”西奥多耶斯口是心非,立刻邀请易卜拉欣一同登车,前往对方在开罗的官邸。
与壮丽的尼罗河不同,亚丁港显得十分平静。亚丁一词,源自古语中的“马鞍”,形容这里的港湾形状如同马鞍般两头翘起。这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亚丁港成为天然的贸易中转地,即便缺乏足够的泊位,只要绕过两侧的岬角,进入亚丁港水域,就可以逃离风暴的骚扰,这对商船兵舰来说,自然是大好。
在平静的港区中,大量的兵舰陆续在东部军用码头卸下战士与辎重,他们沿着平整的道路前往目的地——并不是他们的家乡,而是在亚丁郊外的军营。
圣月里的战争并没有结束,只是刚刚开始。
靠近大食寺坊的街道上,既有向着圣地方向礼拜的虔诚穆斯林,也有着拿着捡来的鞭炮四处点火吓人的顽童,他们多数以被父兄踢着屁股回家为结局,也有的因为向士兵丢鞭炮而被士兵踢着屁股回家。他们的鞭炮来自常年在亚丁经营商铺的汉人,他们有的来自周国,有的来自邺国,还有的来自洋国,甚至遥远的福建路。刚刚过去未久的元日,在亚丁的汉人兴高采烈的庆祝了一番。将狄氏侵略以来,汉人中压抑、愁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当然,大食三国特使曲廷钧的到来也是他们的底气所在,往常他们人数寡少,亦无领袖人物,总是不得意。
曲廷钧从古尔国赶来后,召见了全体汉商,接着才拜见的各位大食寺坊住持。
这次赫宰麦哈里发急急点兵入侵岐国,曲廷钧一时没有劝住。好在陕西捷报传来,又加岐国士卒的确难缠,曲廷钧才得再次相劝,使赫宰麦哈里发答应撤兵。
撤兵并不是罢兵。
曲廷钧在古尔还算顺遂,古尔王已经答允三月或者四月西征南京道,只是要朝廷将周国约束住,并且给与古尔更多贡额。到了赫宰麦后,他却发现此行并不得圆满,在中原时,他与同僚并不知道赫宰麦与突厥积怨如此之深,百年和平之后竟仍是不死不休。这次鼓动大食三国出兵征伐党项,在曲廷钧看来只能做到两国,即便让赫宰麦与突厥一同出兵,恐怕也是为党项添助力。因此,虽然曲廷钧很不甘心,但第二次劝说赫宰麦哈里发放弃征讨岐国转而征讨党项时,也只能放弃了亲自游说突厥狼主的筹算,转为派遣自己的副手递送国书了事。这事果然没有做错,赫宰麦哈里发问明副使前往开罗的原因后,第二天就采纳了曲廷钧从幸运岛和马萨瓦撤兵的建议。
“朝廷可有新旨意到?”刚从码头回返使馆的曲廷钧径直问向馆丞。
“禀学士,未有新旨意。”那馆丞跟在曲廷钧身后走到中厅,才低声说道:“职方馆有军情送来,已放好。”
曲廷钧轻轻点头,便独自走向书房。
三五下将军情取出,细细看过,似有所悟。连忙将仆役唤来,吩咐准备飞书给开罗的副使。另外吩咐馆丞召集所有使馆官员到公厅议事。
此时使馆中只有曲廷钧一位“大员”,原本驻赫宰麦的正使在萨那,副使在马斯喀特或者苏哈尔,亚丁这里因为靠近海港,别设一馆只为转寄文书便利与安全,并不配属正印,由正使兼领。而曲廷钧这位特使一来,恰逢赫宰麦哈里发就在亚丁备甲具兵舰,要渡海征伐,他便在亚丁馆落脚,自然成为领袖。他与那驻萨那的正使通过书信,便就各安其份。这次哈里发撤兵,那正使倒是借机来相见过,只是萨那到底是赫宰麦心腹命门,歇不得几日,那正使便急匆匆回返。
曲廷钧看着厅中众人,开门见山的说道:“古尔人已经开始聚兵,因为党项人从其腹地抽调了不下五万人马。眼下的确有利可图。既如此,某将说服赫宰麦郡王北伐。到时吾亦必随军,此间事便托付诸位。”
“必当竭力。”
“必使学士无后顾之忧。”
一众人纷纷表态,还有两个事后寻到曲廷钧,打算参与北伐,只是被曲廷钧温言拒绝。
一个时辰后,曲廷钧离开了赫宰麦哈里发的营帐,虽不至于喜形于色,但也颇为满意。一番说辞之后,那哈里发果然愿意北伐,提的条件大约与古尔国相仿——曲廷钧倒不吃惊,他来亚丁将近一月,也没有隐瞒此前的经历,赫宰麦哈里发知道他在古尔国的所作所为和古尔国提出的条件并不为难。
虽然突厥没能加入,但目前的局势已经达到了他的期望。从东、南两个方向进攻党项人南京道,想必很快就会将战火烧到党项人京畿腹地,这正是围魏救赵之策。陕西大捷或许将冲淡他的成就感,不过也仅仅是冲淡而已,他相信凭此功绩,无论大内还是公卿,必会高看自己一眼。
“陛下。我们与古尔结盟,进攻夏国,得利者只是汉人罢了。他们汉人自相回护,否则为何岐国侵略时这特使不来劝阻那些岐狗,反倒埃米尔们即将夺回幸运岛和马萨瓦时,他却来劝说陛下放弃呢?这狗汉人的话,一句也不能信。”
在曲廷钧走后,在吉达之战中吃过亏的几个埃米尔和谢赫家族纷纷出言反对顺从宋的指示北伐党项并与异端古尔国结盟。这种论调得到了许多青年军官的支持,他们虽然没有资格发言,但纷纷站在埃米尔和谢赫身后点头,表示支持。
年老体衰的军务大臣马哈茂德仿佛没听见,只是与身旁的助手说着话,而哈里发阿里则不能装听不见,他只好强压下去,埃米尔和谢赫们并不服气,青年军官们则纷纷敢到失望。这与哈里发之前被擒,声望大跌有关。
帐中很快只剩下行动缓慢的马哈茂德与年富力强的哈里发阿里·本·优素福·阿卜杜拉·赫宰麦。
“陛下能沉得住气,这次已经成功了一半。”马哈茂德慢慢的说着。
“成功从来没有一半。”阿里平静的说道,“我们还要做很多事情。马哈茂德,亚丁就交给你了,想办法拖住那些汉人。”
“当然,陛下。”马哈茂德说完,有些喘,歇了歇又补充道,“您负责清理异端,我负责清理异教徒。”
“为了真主的荣耀。”阿里语气坚定。
“任何牺牲都值得。”马哈茂德缓慢而清楚的说道。
【1】咖啡的旧称,原意为“像酒一样”。
【2】回历一年中有四个圣月,这里指回历11月,即都尔喀尔月,意为“休息月”,禁止打斗。此外三个圣月分别是12月——朝圣月(去麦加朝圣),1月——圣月(禁止自卫外的打斗),7月——问候月(禁止打斗)。
【3】即马穆鲁克卫队。
【4】桂冠诗人是缘起于北意大利的一种宫廷诗人荣誉,获得者意味着成为宫廷诗人的领袖,具有荣誉和奖金双重利益。他们往往也是统治者的御用诗人和传记作家,与统治者私人关系密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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