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汴京
舟船入汴河行了一程,便闻岸上人声喧嚣,其中还夹杂着丝竹管弦之音。歇在舱里的姀儿便再按耐不住,钻出舱门,却见两岸屋舍林立,店肆栉比,沿岸成群的力夫围着货船上下忙活,大冬天的有人竟还光着膀子扒拉货物。河道突然向西又拐了个小弯,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弯拱大桥,待行得近些,却见那桥叠梁拱骨,飞悬河面宛若一道卧虹。桥上各色行人熙来攘往,人头攒动,她还竟一眼望见了个担着货郎卖土偶儿的商贩,几个梳着勃角儿的孩童围着那货郎前后笔画,显然是在挑选,她看得有些出神,满脸都是羡慕之色。
“到了汴京,都可以有。等这头安顿下,姑姑自带你去马行街买个更好的。”谨言不知何时默默站到了她身边。姀儿转过头,开心地笑了。
过了东水门,一行人便都下得船来,雇了辆骡车又向西走去。戴楼门近蔡河的一处僻静地,骡车停了下来。时下已是黄昏,掀帘下车,却见一座门庭敞阔的观宇。在夕阳余光下,牌匾上的三个大字宛若流金,只是姀儿与奶娘都不认字,愣神的功夫,谨言已唤得一名道童和一个年轻女姑子出来,接了众人的行李,正要引着她们入内。
此观名作“隐玄观”,虽算不得什么皇家观院,但汴京城里的不少高门名流家的女眷时常也会出入拜祭,遇上大户人家卜居择日、建房上梁、纳彩问名等大事,自也少不了请观里的上座前去指点一番。谨言也并非此观的监院,但那中年监院对她却十分的客气,话语间倒像是谨言才做得了这观内事务的主。玉皇殿东侧的一座小跨院虽不大,但静谧悠然别有洞天,谨言便安排姀儿与奶娘住进了自己的这座跨院。监院自然也就随着谨言的意思,让两个女冠重新收拾出了一间屋子。
“凭白无故受此恩惠,我柳三妹哪里受得住?”奶娘有些手足无措。
“柳嫂不必拘于这些,萍水相逢皆是命数,你等孤儿寡母又能去到何处?娃儿还小,总不能再守着空碗沿路行乞吧。观里不多这两副碗筷,况也只是粗茶淡饭,我自不会让你二人闲得,观里杂役事务盖能操持的,你们皆可帮衬着做便是。”
这日已是小年,一大早谨言道长便被潘楼请去“照虚耗”,这也是京城体面人家岁末最重视的一件大事,主人家不吝赏赐,回到观里,谨言便将五十两文银交与监院,让其安排置办观里新年的用度,又将一包瓜果香料分与众人。自留了一袋梅肉干和一袋松子儿带回东跨院,笑着塞给了姀儿。
“姑姑笑起来真好看。姑姑本就生得像仙女,常日里就是严肃了些。”姀儿接着袋子认真地道。
谨言笑着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把:“姑姑治好了你的手,看来得接着治治你这张小贫嘴了。对了,姀儿,你可有大名?”
姀儿望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打小就只有奶娘,她就一直这么叫我,若说姓氏,我就跟着奶娘姓柳吧。”
“姀儿,观里的姐姐们都在三清殿外等你耍藤球去,赶紧瞧瞧去吧。”柳三妹走了进来,把姀儿哄将出去便转身关了门,请谨言坐了下来,自又摸到床头褥子下,翻出了一个方形纸包。谨言不解地看着她,她将纸包递给了谨言:“我等讨扰了道长十来日,这一路相处,道长也不曾打问来历,道长是善心人,是奴家的错处,恕奴家多心了。”
“世道险恶,人心叵测,孤儿寡母防不慎防。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若柳嫂信得过贫道,自会有相告之日。何错之有啊。”
柳三妹点了点头:“姀儿这丫头出生在庐陵,本是个好出生的小娘子,却遭家门不幸。这便是她母亲将她托付于我时留下的物什,可奴家不认得字,也不敢轻易示人。当年带着这襁褓里的娃回蔡州老家,却不料熬了大半年,家里男人和女子都不愿再留这娃,说家里匀不出那一碗口粮,更说这娃是个克父母的命,说啥都不能留下。哎,可怜她才会走路,就随我四处漂泊。”
“哦?”谨言打开那纸包,里头竟是块丝绸锦帕,洋洋洒洒、点画清雅、秀骨丽筋。“好字!”她禁不住道。眉头却越锁越紧,直至阅毕,竟有些动容。
“柳嫂子,你可信得过我?”
“嗯,那是一准的了,这现下难道还有我母女的第二根救命稻草不成?”
“那好,从今往后望柳嫂子再不要打问此事,我如何决定,你们照做便是。等姀儿长成人,自然便会知晓。”
“好,只要为了这娃儿好,奴家都依道长的。”
谨言郑重点头,将锦帕收进了宽大的袖管里。
除夕日,隐玄观闭门谢客,一早姀儿就忙着从三清殿到四御殿来来回回地洒扫,这一日道观也不例外,去尘秽、净庭户,钉桃符、贴春牌,备迎神香花供物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午后柳三妹和几个女冠在灶下一张八仙桌上摆开了面粉馅料,姀儿也丢开了苕帚跑了过来。几个人谈笑着做了一大竹匾子的素馅饺子和年馎饦。刚一入夜,汴京城就像炸开了锅,内城外城满巷子的爆竹声,站在灶台边看着下饺子的姀儿捂紧了耳朵,脸上却满是惊讶与欢喜。
“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看看,这才是过年的样子哩,我们姀儿也是有福喽。”柳三妹看着锅里翻腾得像群鸭子似的白面饺子,想着这东京城天子脚下的日子,于她而言,就像是做梦一般了。
吃完了饭,众人将庭院打扫出的枯枝败叶和尘灰弃物都堆到了院子中央,一旁又生起了个火堆取暖,便围坐着轮番拿着一根竿头系着铜钱的竹竿“打灰堆”。姀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习俗,耍玩得正是高兴。
“姀儿,从明日新年开始,你就跟着我修行吧。你说你没有大名,我就给你起个法名如何?”
“好啊,姑姑有学问,又懂医术,姀儿也想学这些。”她眨着两只漂亮的眼睛一脸欢喜道。
“从今往后,你就叫玄华吧。奶娘叫惯了你的乳名,依旧可以唤你姀娘可好?”
“当然好!娘,娘,姀儿有名字了!”
“他日,你便知这法名的来由了。”谨言心中默道。
玄,色黑者也;华,光彩灼灼者也。
亥时末,众人依旧守岁不曾睡去,监院领着几个女冠静坐,谨言却架起一张琴桌抚起琴来。琴音轻慢,天空中跟着飘起了雪花。随着她右手挑勾剔抹的频繁转换,左手来去揉玄的速度加快,这雪居然也越下越紧,越下越密,不多会儿院子里已尽是皑皑一片,衬着乌亮的琴身和抚琴的白衣道姑,宛若飞升仙界。姀儿已经看得痴傻,直到院子角门传来一阵局促敲门声。琴音骤停,众人方从仙界回到人间。一个女冠前去应门,门才开了一半,一个男人却硬生生挤了进来,人还未站稳又拖出个孩童来。女冠吃了一惊,缓过神来跟着那踉踉跄跄的男人一路追着喊着进得院子来。却见那男子噗通一声拽着男童跪倒在雪地里。
“这是什么人?大除夕夜的,来观里做甚?”监院也着实吃了一惊。
“不才李唐,深夜讨扰,若非走投无路,断不愿惊扰各位。雪夜天寒,孩儿年幼又衣衫单薄,还望,还望道长舍一碗热汤,借半隅柴房,待天明日出,我父子即刻便走,断不停留。”说着抱拳倒头又是一礼。
“我见你也是一介读书人,先请起吧。”谨言让人给那男童取来一件夹袄穿上,引着几人都进得屋里坐下,又让柳三妹端了两碗年馎饦上来,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模样,长得却特别瘦小,和五岁的姀儿差不多个头。他显然饿得紧,却也不动筷子,而是抬头看了看他父亲,又看向谨言。
“快吃吧,乘热吃。”谨言缓声道。
他父亲点了点头,那男童才拿起筷箸,津津有味吃了起来。虽吃得不慢,却也不急,将碗底汤汁都吃干净了,方抬起袖子小心抹了抹嘴。待两人都缓过劲来,谨言才打问起缘由。
原来这李唐字晞古,孟县人氏,在老家也考取过功名,只是志不在仕途,却对字画钟情不二。原以为汴京城里士子文人、达官显贵都好这些,想着靠这番技艺博个前程,岂料自己粗笔阔墨的画法根本入不了他人法眼。三两个月下来,不仅再租不得铺面和寓所,到后来竟连汴京城最廉价的邸店都住不下去,欠了店主四个月的房钱,店主也不再相信他的字画能卖得出去,说什么都不让他父子再赊账赖在店里,连夜放出条恶狗追跑着父子俩三条街,才有了今晚这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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