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同行
这日一早遂宁王府的马车来宣李唐入府鉴画,便留下姀儿与李绍两小娃在院子里戏耍。李唐走了不多时,又有辆骡车停在了他家门口,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下车便叩李唐家的门。
“你可是李家小郎君?”
李绍开了门,就见一个女子的大脸凑到眼前,他愣了愣神,和一旁的姀儿对望一眼,差些笑喷出来,这小娘子好大一张脸,眼睛细得像条缝,偏还是个吊眉眼,凑到鼻子跟前儿才知道她是睁眼还是闭眼。两人强忍了笑,李绍故作镇定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何事造访?”
那大饼子脸小娘子的眼睛好像睁大了些道:“你爹可在家?府上想要几幅画,劳烦你爹带些画作跑一趟。”
自打李唐在大相国寺那日出了名,便也陆续有人来讨要些墨作,他倒也不贪心,还是按着原先的价格出了货。
“我爹不在,不过画倒是有现成的。若信得过我的眼力,我这就选几幅去你府上。”
那小娘子迟疑了片刻,点头应了。李绍转身便去屋里寻他父亲的画。他最乐意的就是别人把他当大人看,方显出自己的独立能干。姀儿也颇对这档子买卖好奇,便一同上了那骡车,摇摇晃晃往朱雀门奔内城而去。行到州桥,那大脸小娘子说是要去一家肉食铺子买些猪软骨,他家主人新得了一条从高昌国贩来的西域狗,只吃这些不加调味的精熟食。两人只得和车夫坐在骡车上候着,姀儿好奇地掀开车帘子向市集张望,都说州桥夜市是旷世奇景,只可惜现在天还没黑,不过也是热闹异常了。正望着,一个精瘦相师举着算命幡沿街走了过来,口里还不住吆喝着:运势财源皆由相生,不如鼠药却害利民,独门配方今日贱卖!”
“卖鼠药的,什么价?”李绍探出头去叫住那相师。
那精瘦相师掉过脸来道“小官人开口,在下童嫂无欺,六文钱一袋!”
“五文钱,我便要两袋。”
“绍兄,我们没带钱呀,还是别买了,我瞧着那人獐头鼠目,不像个善人。”姀儿在一旁拉扯李绍衣角轻声道。
“家里鼠患厉害,吃食不算还坏了父亲好些竹纸,他这价廉,不过就是鼠药而已,你想多了。”
“可你哪来十文钱?”
“这无妨,我便先向那小娘子借了,她府上要了这些画,早晚是她给我们钱,别说十文,和着待会儿五百文都不嫌多。”李绍得意地道。
相师见俩小孩嘀咕,乌豆样的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道:“就十文钱,允了这位小官人了。”说着从肩上包袱里摸出两个小纸包就要递过来。那大脸小娘子正巧提了个荷叶包从熟食铺子出了来,便替李绍给了十文钱。
骡车又向前走了不多久便停了,李绍与姀儿都不知这家底细,到了跟前却见宅邸闹斗飞檐,遍施彩绘,门子制式虽不是官宅,但至少也是个显赫的富商巨贾。进得花厅,姀儿便被那小娘子带去了后边的偏厅候着,只留李绍一人由一个小厮引着入座,等着看画的主人。
半柱香功夫,一个穿着菱纱褙子的中年男子大步走进花厅,瞥了一眼瘦小的李绍,便要他把画作拿来一看。李绍向他做了个揖,上前递上他带的三幅卷轴。那人快速打开画卷,只草草几眼,便将画作搁在了花梨木桌上。
“不错不错,果然甚妙,小兄弟小坐片刻,这便就取银子来。”说罢努努嘴,那个引他进来的小厮便出了门去。
“三幅画作,都是家父早年手笔,先生果真觉得好,给个六百文便好。”
“唉,小兄弟这是哪里话,如今遂宁王都抬举令尊大作,岂能白糟蹋了这些宝贝。”说着只见先前那大脸小娘子端着个胡桃木托盘走上前来,上头居然放着两锭白晃晃的五十两的银锭。
“小郎君且先拿了银子去,只是这画作嘛,装裱得实在是粗陋了些,改日还请小郎君找一家精细铺子,重裱了送来。”
李绍瞪大眼睛简直不敢致信,他父亲若知道自己将他的旧作换了一百两银子,恐怕将来就要他来当这个家了。见李绍呆愣着,那男子又道:“再给小郎君拿些点心吃食来!”
下人应了一声,不多会儿,便有两个侍女送上了酥饼瓜果,李绍不好意思地吃了几口,那人又央他多带些回去,随即又有两个侍女送来了桃脯梅子、花生干果,李绍又拿又带,塞了个盆满钵满,这才夹了那三幅画卷迈步出了花厅去找姀儿。
李绍悄悄给姀儿看了那两锭银子,姀儿也是不可置信,但碍于面前有人,不便多问,两人依然由那个大脸小娘子引着出来,却并没有走来时的前院大门,而是绕到了府宅里处,往后院子里头走去,想是要从后门或偏门让他们出府。
这宅子的后院让两人吃惊不已,若说是富户人家的花园,可这户人家的园子里四处皆花卉,八方散馥郁。大小盆栽、缸植、土培错落有致、迤逦排开,洛阳的天王院大体也不过如此。李绍随父亲行走南北,且习画已久,对这花鸟虫鱼倒无不通晓。
“我今儿是开眼了,瞧瞧七月里的天,彭州的牡丹、扬州的芍药还在盛放,这是什么法术,竟能让花卉不计时节。这家该是个‘花户’吧。”
“你都分得清这些牡丹芍药?”
“这有啥稀奇,再好的都见过,‘姚黄’、‘魏红’我爹都见过画过,还有芍药之王的‘御衣黄’,我也都认得。”
两人正说着又迈过一个月门,姀儿一眼望见白墙垣下栀子花丛边搭出的一个木头小房子。一只黑白相间的长毛小狗正扒着个大盆子。
“瞧这小狗,毛真长!”说话间两人就蹦到了狗窝边蹲看起来。小狗正津津有味地啃吃荷叶里的软骨,这一定就是那个小娘子方才路上去熟食铺买肉骨要伺候的那只名贵狗了。姀儿扶着两只脚腕子,痴痴看得起劲,小狗狼吞虎咽的样子让她也忍不住吞了两口唾沫,见那扁脸长毛上粘得到处都是肉碎,她咯咯直笑,盯睛再看,那狗的粉色鼻子上和黑色唇上竟还有些白色粉末。
“哎,那小娘子去哪儿了?”李绍先蹲累了,弓着身子起身揉着腿。
“不会是走岔了吧,先前还在跟前呢,我们找找。”
这个小进院本就不大,两人见四下无人,又退回先前的院子找,只是这府里的后花园简直就像个花廊缠绕的迷宫,两人一时也不敢分开去寻,又转了两圈,依旧不见那大脸小娘子,来来回回间倒是寻见了一条小石子路,蜿蜒左右各一折便到了后院门子。想着天色不早,两人便去推门,那门确实是虚掩,这便提步走将出去,来到了后街上。李绍又摸了摸胸口前的那两锭银子,欢喜地露出一笑。正高兴着,突然后头传来一串急促脚步声,凑近了些方听得明白那喊声:“快!快捉住那两个小贼偷!”两人一回头,却是惊天霹雳,却见一群家丁小厮举着大棒指着他俩扑将过来。
姀儿与李绍惊得迈不开步,还未回神,顷刻便已被十多个家丁小厮当街围住。整条街的人都被这阵势吸引了过来,又围起了两三层人墙。突然那个大脸小娘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对着一个手持棒槌的家丁道:“就是他们俩!偷了银子的贼娃子,还毒死了我们家的狗!”
“他娘的小泼皮,把银子交出来!否则要你这身皮肉记得这棍棒的厉害!”李绍下意识捂紧了胸口,那个为首的家丁一把提起瘦弱的李绍,三两下从他怀里揪出了那两个银锭。人群中一阵唏嘘。
“人赃并获,走!送他们见官去!”
一干人等蜂拥至开封府开衙升堂,左厅推官望了望堂下跪着的两小童,见两人衣衫规整,不似一般泼皮无赖,方欲打问缘由,为首的家丁跪倒便道:“青天老爷在上,这厮是隐玄观后院街画师李唐的儿子,我家主人正想着选几幅好画,便邀这小子今日进得府来。可主家看了画后觉得不妥,便要他拿了回去,他却怀恨在心,串通这丫头偷了西厢房里正要预支洛阳花圃的定金。”
“他怕被发现,药死了我主人家从高昌买来的狗崽!”一旁大脸小娘子更着脖子气势汹汹道。
“哦?这唱得又是哪一出?偷银子,怎么又药死了你家的狗?”推官摸了把腮下胡子道。
“回大人,他俩偷偷溜进后院,见厢房门未锁,便动了邪念,但忌惮院子里的狗,又不好下手。这不,就用鼠药药死了我家的狗崽!”
“你胡说!钱是你家主人给的,后院也是你带我们去的,至于那狗,莫不是吃了你买的肉骨才吃死了哩!”
“啪”一声惊堂木脆响,推官不耐道:“你怎知他是用鼠药药死了你家的狗?”不待那小娘子应答,转过脸来又对李绍道:“你且如实招来,可曾有过鼠药,那鼠药现何在?”
李绍这才慌忙摸着袖袋,倒出一堆吃食,却不见那两袋鼠药。一时不由心慌起来,将路上从那相师处买得鼠药一事从头说来,却抵死不认自己下了毒,咬定了那一百两银子是府里老爷给的。
开封府对这类市井偷盗案件,若人赃俱获、确准无疑,向来判得不轻,可若无凭无据、疑团重重,倒也不轻易冤枉人。只是这“花园”古家,是京中不可小觑的商贾,在彭城、洛阳乃至益州有着数十顷的花圃,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名伶官妓,无不是他家的主顾。这样的大户人家,又与这两个毛头孩子无甚瓜葛,又有何必要故意为难?当下,推官便差两名衙役和一名仵作去古家查探,又命人即刻去街上寻那卖药的相师。
古家离府衙并不远,一顿饭的功夫,那两个衙役和仵作便将盖着麻布的小狗尸体带回了堂上。仵作承上方才验检的记录,推官看着却皱了皱眉。堂外围看的人群也都鸦雀无声,等着推官老爷下面的话。
姀儿突然上前掀开麻布,去看那狗的尸体,却见那狗流着满嘴的口涎,鼻子上那细碎的白色粉末还在,想必就是鼠药。她居然又伸手去触那死狗的腹部,还来回翻看了它的皮毛,一旁的衙差赶紧呵斥。众人正奇怪,姀儿却大声道:“狗不是被药死的!”推官倒吸了口气,顿时惊看着她,那大脸小娘子的眼睛也似突然能睁大了,转头死瞅着姀儿。
“公堂之上,念你年小,可也不能信口胡说。你可明白?”推官还是脸色平和地对她道。
“大人且看,小狗虽然流涎,像中了鼠药的毒,可是方才姀儿看了它的身子,它皮下已有暗红的尸斑,触了它的腹部,竟还有温热,书上说,这是窒息而死的症候!”
推官和仵作对望了一眼,仵作轻轻点头。一边大脸小娘子的脸上却显出不可思议的惊愕。推官正要发话,底下却报在西瓦子寻到了那卖药的相师,带上堂来那相师倒头便跪,牙齿磕得砰砰直响,却听堂上惊堂木又一声脆响,那相师差些扑倒在青砖上。
“大胆刁民,私贩药材,谋财害命,你可知罪!”
那相师的一对鼠目蹭蹭直转,磕了个头便道:“大人饶命,小人冤枉,小人确实干过些个勾当,谋财是有,可小人万不敢害命!大人明察!”
“你今日可曾卖过鼠药给这两个孩童?如实招来!”
那相师这才侧头望见一边跪着的李绍,颤声道:“小人,小人今日的确卖过两袋药给这位小郎君,可这药,别说是人,就连,就连一只老鼠都药不死啊!大人明察!”
“你,你不是卖的鼠药砒霜吗!”大脸小娘子冲那相师激动道。
“你是让我去那骡车边上高声叫卖,我只说卖鼠药给那孩童,却不曾保证过我的药一定管用啊!”那相师脸上竟露出得意之色,“幸亏我留得一手,卖的是木薯粉,否则今日就摊上大官司了!”
那大脸小娘子脸色煞白,一屁股坐到了青砖地上。
李绍与姀儿走出开封府,天色已全黑,一百两银子终究说不清原委而被官府扣下。此刻他已万分庆幸能全身走出公堂,浑身几近瘫软。
两人相携走到外城蔡河边的树林时,突然传出一阵车轱辘的响声,不远处有辆马车疾驰而来,两人本已疲累困乏,却不想那马车行到近处也不减速,眼见着扬蹄便向两人冲将过来。姀儿与李绍这才如梦初醒,本能地撒了手,各自退向路的一边。马车径直冲向了李绍,只听马的一声嘶鸣,车身碾过了他的身子,一声惨叫声钻入姀儿的耳朵。
隐玄观东跨院的屋子里依然灯火通明,谨言的医术已经难以为继,只得请来了大内西右掖门外街巷的曹大夫前来诊治。李唐急的一头一脸的汗珠子,曹大夫施针半个时辰,李绍终于转醒,大夫从他的股骨摸至脚踝,摇了摇头:“命是夺回来了,只是这双腿脚,恕老夫实在无能为力。”李唐泣不成声,谨言等方子开毕,付清了诊金,方将曹大夫亲自送出门去。
“李兄,看来遂宁王府,你不能再去,遂宁王你也不要再见。令郎这一劫恐怕是有人想震慑阁下。若再不知返,恐结果更为不妙。侯门多算计,锋芒不好露,身家性命总比这功名利禄重要。”
“哎,悔不该来东京城这一遭,我李唐终不是富贵命。罢了,我便随小儿返乡务农,只是,苦了我这心气高傲的娃娃。这些年靠道长和隐玄观照拂,李唐自惭形秽,无以回报,多谢道长!”说罢跪地便又要拜。
谨言扶起李唐:“李兄此言差矣,佛道虽不同,但终讲助人行善。何况李兄也算玄华的第一任师父,授人以渔可是要宝贵得多。你休要担忧,眼下就要入秋,当务之急是另寻一处幽僻住处,再不让那遂宁王寻着你父子。待过了冬天令郎调理好身子,我们再做打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