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从天降
李唐父子毕竟是男子,留在观里久了终会生出麻烦,过了元宵,谨言便让监院请人将隐玄观后院墙外堆杂物的茅草屋修葺了一下让父子俩在找到可靠营生前暂居,草屋与观里其实只有一门之隔,但怎么也算是在观外了。姀儿倒是平白多了个玩伴,没事儿就往李唐家的茅草屋来,李唐见她也是个颇爱学习的聪慧孩子,便也时常教授她些画技,让她和李绍一同研习。
眨眼李家父子在隐玄观后院便过了两年时光,李唐靠代写书信,画些桃符鬼神勉强糊口,日子清苦却也踏实,只是他从未放弃过在汴京出人头地的念想,日日青灯下笔耕墨耘,不曾懈怠。李绍却是人小心思重,整日里就跟大人似的言行举止,把自己弄得无比老城,让姀儿哭笑不得,可偏偏却不见他长个头,只要不开口,看起来就同姀儿一般大。
这日姀儿又来寻他耍玩,却见李绍坐在高高的破木凳上,两手撑着桌面,嘴巴贴着纸张游走,就像要把纸都吃了进去。
“你在做甚?”
李绍并不理会她,依旧自顾自鼓着嘴巴脸蛋贴着纸头来回晃。姀儿走了过去这才看清桌上的竹纸上竟然是条活灵活现的大鲤鱼,这李绍用的居然不是笔,而是用嘴吐着气,赶着一团墨球滚来滚去,滚出了条鱼。
“这样也可以作画,我可是头一回见到的稀罕事!是不是很难学?”
“哼,少见多怪,有甚稀奇,不过条鱼罢了。今日受你这一扰,哪还能画出好东西来。”李绍不悦道。
“受了惊吓的鱼,就是这个模样呀,嘿嘿!只是这墨怎能这么乖巧随你摆弄?”
“常练之,则熟之。大相国寺门前的才叫真本事,如何与我这等雕虫小技相较之。”李绍一脸正经道。
“你去过大相国寺吗?”
“怎得没去过,我爹这会儿还在那里呢。京城最出名的书画交易便都在那处,说不定哪个就被伯乐相中,卖出个高价,保不准还能入宫廷画院。”
“那你爹爹可入得了画院?”
“哼,京城里,也都是庸人俗货,不识得我爹爹的本事。”他忽地沮丧起来。
“我听姑姑说大相国寺附近有许多好吃好玩儿的,来汴京这么久,还不曾去过,不如明日我们去看看你爹和那些有本事的人,顺便也去吃点好吃的。”
李绍终究是个孩子,想到大相国寺那些吃的玩的,不禁抿了抿嘴唇道:“明日不成,大相国寺的书画交易都在初一十五,今日已经快收市了,等下一个十五吧。”
绍圣二年二月十五,这日大相国寺前依旧人头如蚁、门庭若市。李绍并没有让李唐得知他的行踪,而是跟着柳奶娘与姀儿拿了几十文碎铜钱在热闹的街市上吃着笋肉夹儿、油酥面团,吃得打了饱嗝,才奔着大相国寺书画交易摊而去。所有的摊位分列两边沿街而设,李绍前后左右打量摆摊的人,生怕让自己的父亲看见。姀儿却兴奋得东张西望,李绍果然没有骗她,这里的书画卷作是她前所未见、想所未想的。以前她只见过谨言写字,她觉得姑姑的字就是最好看的字,却不料想,这个世上竟能有那么多能书会画的奇人。
“如若我今儿能将爹爹的画卖出去一幅,我就有钱请你吃水晶角儿和桂花糕了。”原来李绍见父亲的画始终出不得货,竟从家里拿了他父亲的三件画作出来,打算瞒着父亲用自己的本事卖将出去。两个孩子在最外围的摊位边挤了个小空隙,李绍把一块毛毡子铺展在地上,便张罗开那几张画。奶娘却在一旁不解地看着。
不远处,七八个人拥着一顶暖轿缓缓停了下来,一个身着绫罗的仆人躬身掀帘,走出轿箱的是个少年,貂裘大氅、精丝靴鞋,是难得的显贵人家。待走近了些,姀儿和李绍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与他们一样,还是一脸的稚气,只是他的面色很是红润,一身细皮嫩肉贵气十足。
“遂宁王又来了,这回又不知谁人要走运喽。”
李绍听得边上那摆摊人叨叨,一脸惊讶:“你说他是,是遂宁王?”
“可不?怎么,你来这大相国寺,还不知道遂宁王是常客?”
正张着嘴吃惊,无端平地起了一阵疾风,李绍跟前的一幅画作脱出了镇角儿的石头,噗哒腾空飞将起来,那风又突然收得没了痕迹,竹纸不偏不倚掉在了遂宁王的脚跟前,还盖住了他的鞋尖。
他捡东西的姿势也是万分优雅,不见弯腰,只是一个欠身微蹲,画作就到了他手里。一条街上的人都摒息看着遂宁王的举动,其中也包括李唐,可他压根不知遂宁王手里的,竟是自己的画作。他的表情有些古怪,眉头紧了又舒,终于嘴角溜出一丝笑意,冲着迎上来的仆人吩咐了几句。
只听那仆人扯着尖尖的嗓子道:“李晞古是何人?此画是谁掉下的?”
李唐远远听得像是自己名讳,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想着怕是有个同自个儿名字相仿的人罢了。却不料,一个男童上前跪倒在遂宁王面前,仔细端详,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可不就是他儿子李绍。
打这一日起,李晞古的人生彻底改变了。这少年遂宁王竟然对他风格迥异的画作兴致昂然,不惜屈尊两次到隐玄观后的茅草屋登门造访,弄得监院紧张得手足无措,李晞古屋里连个像样的茶具泥炉都没有,于是只得将这小王爷迎进了观里,谨言将两浙路的青茶相待,虽素淡却还就是合了这个少年的意。三来两去,这遂宁王居然提出要拜李晞古为师,一心向他学习山水泼墨,更是留下了二百两银子让他在这道观附近另置个像样的宅子,还随手赠了块羊脂玉佩,作为他日后可进出王府的信物。
李晞古惊得几天都睡不着觉,生怕睡了过去便丢了现下的这场青天白日梦,直到自己和儿子搬进了新瓦房里,还不能相信自己那不入流的画作居然已经进了遂宁王府。只是他忘记了,好事坏事,往往相差无几。遂宁王惜才不假,可遂宁王到底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王府里大小事务能左右影响他的人不在少数,想从遂宁王这里捞得好处故而投其所好的人更不在少数。遂宁王身边本就有个跟随多年的画师,据说还是向太后所荐,名唤常敬之,其父便已是神宗朝翰林画院侍诏,如今他子承父业,又蒙太后恩荫亲授技艺与皇子,更是八面威风、趾高气昂。小王爷对他也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眼见着小王爷书画上的造诣非同一般,又爱求新求异不类常人,他明白自己的伎俩早晚盖不住这厉害的主子,于是私下里也在招兵买马、求才问能,百般讨好迎合着遂宁王的喜好。只是他更懂得一个铁律,那就是凡来投他门下的画师,盖不能有过人的智慧和野心,更要知晓在他面前记得低头。那日在大相国寺的一出意外,着实让他心里一紧,小王爷的喜好他这些年早已摸透了大半,虽也去得几回大相国寺地摊,但那些东西,他翰林画院里几乎没有看不到的,何况有些想毛遂自荐的,也早已在他的安排设计之下。可万万没想到,怎么跑出个没有拜过门下的生人李唐,还偏偏画得这样一股子迥异不同的风格,更偏偏是让遂宁王亲自给撞上了。
常敬之暗中观察了李唐小半年,搜集来的情报却告诉他,李唐是个但凡生活能过得去,便不贪嘴、不好色、不求财、不争利的人。这反而让常敬之紧张起来,他若贪倒是好办,可此人不为财色所动,那很可能就是为了名和权而去了。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何况这些日子来,遂宁王对李唐是宠爱有加,几次三番让他来府上叙话,甚至还带着他去拜访京城最有名头的装裱铺子。如此下去,绝不是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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