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史上,冯延巳是一位非常重要的作者,他的词上承五代之风,下开婉约之宗,是词从歌宴酒席之间的艳词向意境幽远意象独特的词作转变的重要节点。但可惜的是,历代词选和评词者对冯延巳的词作都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直到王国维大力推崇冯词。王国维素爱冯词,在其《人间词话》中提及冯词处就多达11 处,且多为赞语,其词作的意境和遣词造句等也受冯词影响颇深,比如王国维本人的名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冯词的痕迹很深,“朱颜辞镜”一句直接化用冯延巳的《鹊踏枝》里的“不辞镜里朱颜瘦”。近代冯煦在《唐五代词选叙》中说“吾家正中翁(指冯延巳)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晏欧,实正变之枢贯,短长之流别”,对冯延巳词的地位和作用有了一个新的评价。相比花间词派的温韦二人词作,冯延巳词同样写离别、怀念,却较少容貌体态的刻画,较多身世的惆怅,意象丰富,境界幽远,似比兴,似寄托,耐人玩味。冯延巳词将具体内容隐去不言,难以确指也无需确指,全词意境迷离惝恍,包容了沉甸甸的生活内容,别有一种动人之处,正如陈廷焯所言“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其中以他的《鹊踏枝》数首为最。
《鹊踏枝》是唐代教坊曲,北宋时晏殊改其名为《蝶恋花》,取意自梁简文帝诗:“翻阶蛱蝶恋花情”,再又名“凤栖梧”“黄金缕”“一箩金”等,双片六十字,前后片各四仄韵,一般以抒写缠绵悱恻之情为多。如果说温庭筠擅长写《菩萨蛮》,韦庄擅长写《思帝乡》的话,那么冯延巳就奠定了《鹊踏枝》这一词牌的根基。据《阳春集》记载,冯延巳写过14首《鹊踏枝》,其中流传最广的是: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这首词可称得上是“深美闳约”,“闳约”是指疏旷兼含蓄的情志层面,“深美”是指婉曲兼绮丽的审美层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
“谁道闲情抛弃久”,虽然仅仅七个字,却写得千回百转,把欲抛不能、欲忘不得的那种盘旋郁结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对此种感情之所由来,却又并没有明白指说,而只用了“闲情”两个字。叶嘉莹先生认为,闲情是“只要一闲下来就无端地涌上心头的一种感情”,也就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思状态。也许就连词人自己也无法为这徘徊不去的哀愁命名,只能名之曰“闲情”。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闲情”才是最苦的,而这种无端的“闲情”对于多情善感的诗人而言,却正是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样的与生俱来而无法摆脱的,所以才说“谁道闲情抛弃久”。“抛弃”正是为了摆脱“闲情”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一个“久”字更强调了努力的时间之长、程度之深。“谁道”者,原以为可以做到,谁知竟未能做到,故以反问之语气出之,有此二字,于是下面的“闲情抛弃久”五字所表现的挣扎努力就全属于徒然落空了。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这句十分含蓄,春季乃万物萌生之时,正是生命与感情觉醒的季节,词人于春心觉醒之时,所写的却并非如一般人之属于现实的相思离别之情,而只是含蓄地用了“惆怅”二字。“惆怅”者,是内心若有所失又仿佛有所追寻的一种迷惘的情意,不像相思离别之拘于某人某事,而是较之相思离别更为寂寞、更为无奈的一种情绪。上面用“每”字,下面着“还”字,再连上“依旧”两个字,足可见这种“惆怅”存在的时间之长、影响之深。既然有此无奈的惆怅,而且经过抛弃的挣扎努力之后而依然存在,于是冯延巳就非常坚定地说“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这两句词让人联想到李白的“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而冯词则把“借酒浇愁反成疾”和“临镜照影忽迟暮”这两个意象串联在了一起,非常自然又合乎逻辑,因为他抓住了这两个意象之间共通的一点:“朱颜”。“病酒”又叫“酒病”:是指因饮酒过量而生病。最早的出处应是《晏子春秋·谏上三》:“景公饮酒,酲,三日而后发。晏子见曰:‘君病酒乎?’公曰:‘然。’”人喝醉了就,自然会脸色发红,而古人又常以“朱颜”形容充满青春活力的面容,所以“病酒”和“朱颜”就联系起来了,“朱颜”在这里除了有青春面容的本意,又带有酒后醉态的含义了。其实冯延巳的这种诗思也不是首创,很可能是受到《楚辞》:“美人既醉朱颜酡”中的启发,晋代潘岳也有诗句:“玄醴染朱颜,但愬杯行迟。”在冯延巳之后,苏轼也写诗说:“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只是变冯词的衰颓为苍豪,这自然和冯、苏二人的不同个性特点有关。回到这句词来,既云“日日”,更可见出怅惘忧愁之情对花难遣、对月难怀,故而唯有向醉乡聊以慰藉,“日日”二字白描,使人想到词人除饮酒外之无以度日也。至于下句之“镜里朱颜瘦”,则正是“日日病酒”之生活的必然结果。叶嘉莹说词人是因为惜花,因为花期短暂才在花前日日病酒,但我不赞同这样的说法,我认为“日日病酒”是承上文的“闲情”“惆怅”而来,正因为“闲情”不能抛弃,正因为“惆怅还依旧”,所以只能日日病酒,哪怕“镜里朱颜瘦”。词人确实承受不起这份沉重的忧愁和伤感,却又抛掷不下或不愿抛掷,便只好每日在花前饮酒自醉,借以消愁解恨。揽镜自照,猛见朱颜消瘦,不免心惊;但深情难忘也难解,为此而病酒伤身,憔悴消瘦也是应该的,值得的。柳永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屈原说“虽九死其犹未悔”,“不辞”二字所表现的,就正是一种虽殉身而无悔的执著。
这首词上下阕多处呼应,使得全词浑然一体,“河畔青芜堤上柳”承上阙“春来”二字写春景,通过景色进一步抒情。写春景不写盛开的鲜花,因为那太绚丽也太热烈了,与词人的心境意绪不合;他写河畔漫无边际的青草,写堤上细丝飘动的柳条,那碧绿、那绵远、那柔细,在人心中唤起的是一种清寂悠远的境界和深长缠绵的情思。七个字,字字景语,字字亦是情语。接下来,又承上阙“惆怅还依旧”发问:“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这是向青芜问,向堤柳问,也是向自己问。惆怅之情,年年依旧,又年年新生,更显得深沉、永固,绵长不绝。这一问,所传达的仍是那种难于承受、无可奈何、欲抛掷而难于抛掷、实际是不想抛掷的复杂矛盾的思想感情。词人虽提问,春色却无法回答,自己也无意于让它回答。在此强烈的追问之后,词人却忽然荡开笔墨,只说“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掩卷细思,词人独立于小楼之上,寒风满袖,那是何等孤寂,何等清冷,何等落寞。而时间悄然流逝,不觉已到了月上树梢、路无行人的黄昏时候了。这两句,既是写景,也是写人。人在景中,而景又充满了人的感受、感情,词人似有满腔愁绪要倾吐,却最终选择了戛然而止,婉曲至极,正是“语不涉难,已不堪忧”。因而回答了上面提出的问题,正因为他心中年积月累地萦绕着那抛掷不掉的“闲情”,才那样一经春色的触发,便产生出一种似旧而实新的惆怅之情来。这两句历代词学家都给予很高的评价,陈廷焯说:“‘独立’二语,仙境?凡境?断非凡笔”(《云韶集》卷一)。唐圭璋说:“末两句,只写一美境,而愁自寓焉”。
但值得注意的是,同样是又弯又细的初月,冯延巳选择用了“新月”这个词。“新月”的美好旨趣有别于“晓风残月”“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缺月挂疏桐”等的黯然伤神,而有种隐约的生机正待勃发,因而虽然百般惆怅,年年新愁叠旧愁,却依然不显低落,而是在萧疏中见气度。这和冯延巳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冯延巳是南唐宰相,位高权重,但是南唐内忧外患严重,因而作为宰相的冯延巳时常为此而忧虑。与此同时,冯延巳的仕途也不平顺,自从四十四岁第一次被罢相开始,到五十六岁为止,十二年间,被罢相四次。期间经历的政治上的打击与生活上的变化是可以想见的。冯延巳的人生遭际也使他时时感受到世事变幻无常,悲凉之感郁结于心而无法排遣,所以,他的词中时时会出现某种莫名的惆怅之感,表现出一种凄凉的美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冯延巳这首《鹊踏枝》便是这句话的明证,清代冯煦《阳春集序》认为:“翁(延巳)俯仰身世,所怀万端,缪悠其辞,若显若晦,揆之六义,比兴为多。若《蝶恋花》(即《鹊踏枝》)诸作,其旨隐,其词微,类劳人、思妇、羁臣、屏子郁伊怆怳之所为。翁何致而然耶?周师南侵,国势岌岌;中主既昧本图,汶不自强,……翁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转,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可见这首词虽然只写词人的“闲情”,实则渗透着词人对自己的命运乃至整个时代的忧患之思,所以千载流传,至今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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