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又住院了。
老太太意思,住院的事别告诉大女儿,她路远,来去忒麻烦。
妈总是这么偏心!小丫刚出病房门就忍不住抱怨,老生常谈地絮叨与岳母、大姨姐之间那点“不平”事。要说老太太更偏向俩闺女中的哪一个,我这半子倒觉得岳母跟我们更亲近些,毕竟住在一起,老人当然更愿意和喜欢的孩子同住。小丫说,那是你看不透,这叫远亲近疏。小丫讲得很笃定,她认为,子女居住距离的远近与老人的实际心理亲密程度恰成反比,离得越近,只能说明地位越低。靠近身边的子女,照顾老人的责任更重,也更辛苦,可是哪家老人愿意自己疼爱的子女吃苦受累。她说的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可也实在算不得个理由,我不懂她为什么认定岳母是偏心的。我双亲亡故早,一直以来很享受岳母对我们一日三餐、嘘寒问暖的关怀。我没反驳小丫,她这么说,是因为大姨姐在遥远的美国,除去经济上,其他方面很难周全。但照顾老人这件事,花钱而外,的确还有许多琐碎揪心事。
岳母去年冬天确诊肺癌,接着是手术、放化疗,频频进出医院,终于度过最难熬的恢复期。谁料出院没几天,她毫无征兆地突然晕倒,家里刚松弛的气氛又空前紧张起来,急救车到楼下,老太太醒了,态度坚决地表示自己没事,不去医院。
岳母很豁达,常讲些生死有命之类,保持着顺其自然的平和心态。但岳母也很关注自己病情,虽然大家都极力避免让她知道。我无意间发现,家里电脑的网络历史查询记录满是肺癌相关内容。我和小丫从来都用手机查搜资料,电脑成了老太太打扑克消磨时间的游戏机,原来她突然找我学上网不为联网游戏。问岳母时,她咧嘴神秘一笑,既然你晓得了,就只给你瞧,可别告诉她们。我知道她讲的“她们”是指女儿们。
岳母给我看的是抗癌微友群,有五十多人,难以相像,群主竟是岳母。每天的签到问候语是:早上真好!下雪了真好!太阳真好!天气真好!草绿了真好!花开了真好!下雨了真好!总之全都真好,群更新的内容便是她在网上搜罗的各种抗癌常识,下边往往跟几十条点赞响应,俨然励志达人。而此前我们所见,她在朋友圈每天晒的是日日餐、遛弯见闻和广场舞。岳母的伪装工作做的不错。
这是怕她知道!小丫听我说这事的第一反应便又联想到她姐。岳母每次住院都不厌其烦地严厉关照,别告诉大丫头!以至大姨姐到现在也不晓得岳母得了重病。
小丫不小了,正月的生日,过完春节实足四十七。小丫这名字,她耿耿于怀半生,小时候倒蛮可爱,长成青年开始嫌自己的名字太肤浅,偷偷去过派出所,可那时改名除了户口簿还得有居委会介绍信,并要书面说明原因、父母签字同意。小丫知道她妈肯定不答应,说出来白白遭骂,只得作罢。步入中年便尴尬起来,在单位,同事们玩笑似的,无分老少喊她“小丫”。就算正式场合在名字后头很郑重地加上“同志”,在她听来也颇不严肃。几十岁的人,还被“小丫”、“小丫”地叫着,她甚至觉得自己大半辈子一事无成得不到尊重,与平庸的名字脱不了干系。名字是岳母给起的。的确,老太太没什么文化,独自拉扯姐妹俩长大很不容易,不该在无关饱饥的称谓问题上过多苛求。可关键在于,大姨姐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雅音”,透着曼妙雅致的意趣。这样一比,“小丫”不仅简单,简直就是不屑一顾的潦草。
不单单名字,连姓都透着偏心!小丫接着抱怨。大姨姐随岳母姓文,小丫随岳父姓胡,这是她的偏心控诉三部曲之二。凡引发她关于岳母偏心抱怨,必然一说名字,二说姓氏,最后慨叹当年出让留学机会。结婚二十多年,对于她说的我早倒背如流,但这会儿绝不能打断,否则必会引火烧身。奔五十的人,还一副不依不饶的小女儿情态。小丫自顾忿忿:一般人家都随父姓,就算老爷子那阵子成份不好,一块儿随了我妈姓文呗,也还沾点儿文气!即便各随一姓,循俗都是老大随父姓,她该叫胡雅音,我叫文小丫,也还算说得过去。怎么好名好姓就搁她一个人头上呢!小丫自从意识到老太太偏心,便不再管姐姐叫“姐”,当岳母面只说“我们家老大”,见到大姨姐喊“老大”,私下只称“她”。这称呼里头透着的酸味儿,岳母当然听得出,但她总笑呵呵地装糊涂,你这丫头,咋不叫姐呢?还“我们家老大”,说这么长串儿也不嫌费嘴。小丫会顶回去说,事实嘛,嗬,“我们家老大”这叫得多够威风!
不过,大姨姐的确是名符其实的“老大”,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博士,毕业留校任教,真是老大学问了。岳母人前人后常引以为傲:大丫头是块读书的料,像她爸爸!虽说大姨姐在国外结婚离婚地折腾了几回,没少教岳母暗地里操心,可这并不能撼动她的老大地位。家里芝麻绿豆大点事,岳母都会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硬是学会了用微信视频聊天,还每天坚持发朋友圈。大姨姐总在第一时间点赞发笑脸捧场,若是哪天迟了,老太太就会私信跟过去问,忙啥呢?没看到我的圈?
那圈就是专为她发的!小丫撇撇嘴。因为岳母发朋友圈的时间从来不在早上,而是下午,不早也不晚,十三点整,我们都清楚,那是美国时间的上午九点。而且每天只发一条,不多也不少。小丫常故意逗岳母,怎么只发一条,多发些集赞,我们给您站脚助威!老太太说,发那多干啥,你们看着不烦我还发着烦咧。小丫就学着岳母口声道,那是,大丫头忙着做学问咧,哪像你没事儿泡在圈里头!然后接下来拿名字的事儿朝岳母抱怨,事实证明名字特别重要。我们家老大那名字,有文化有气质,一听就该当大教授。我呢,虽说成绩也不差,可谁让咱小,名字又占着小字,合该一辈子做小科员,碌碌无为!妈,我给您丢人了,您说您起名儿时怎么不多上点儿心呢!岳母逢这时就会嗤地一笑,这丫头尽讲歪理。然后适时中止话题,一惊一乍地喊我快看她抓的好牌。
去美国留学的机会也只给了她!小丫絮到了三部曲的高潮部分。九十年代初,自费留学空前时髦起来,成了有志青年挂在嘴边的标配。虽然大部分人对留学充满着迷茫,可毫不影响他们对“出国镀金”的狂热追求,那时普遍认为去美国是最有前途,最出息的事。岳母连美国在哪儿都不知道,却莫名其妙地也跟着起哄,撺掇大姨姐补习英文准备留学,小丫不肯落后,两人报名上了著名的新某方培训学校,深受其集体励志氛围感染,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豪迈。她们定期去街心广场英语角,逢人便揪住练嘴,还在家听英文广播,互相用英语对话,连岳母都学会了猫宁、古得白、三克油之类。托福和GRE两人考分都不错,此后就是留学申请时天女散花般地往国外学校投递申请信。终于,要面对费用问题。岳母进房磨蹭好久,小心翼翼拿出两个存折摊在桌上,一个是岳父平反落实政策时补领的工资,三万六千四百五十七块;还有一个是岳母二十年来攒下的,说是给她们准备的嫁妆钱,有一万零二百二十三块。岳母很熟络地报出当天汇率,一美元折合人民币八块六毛一,家里的全部积蓄只能换四千,一个人的费用都很勉强。最终岳母做主,让大姨姐去了美国,当然大姨姐很争气,以后再没要过家里一分钱,到第二年竟能不定期地寄回几十美元,再后来更有冰箱、彩电、影碟机运回家。岳母当时说服小丫的理由是,大丫头比你沉稳持重,出门我放心。就是赤裸裸的偏心,我那会儿刚毕业还在等分配,她已经工作一年,每月领着五十块钱工资呢,我居然没吭声就答应了。小丫说这话时总不忘猛拍一记大腿,以表达自己的悔意。
幸亏你没去,要不叫我上哪儿去找这么好老婆!我知道该给她下台阶了。哼,我才不会像她,被美帝铜臭迷住心窍,竟然一去不回头,当年信誓旦旦,学成归来建设祖国,想起来像是个笑话。小丫说着把头一偏,看我。我忙会意地接住,就是,美帝的绿纸有什么好,还是咱们过得踏实。我心里虽然念念结婚时一应家电都靠大姨姐解决,可嘴上得顺着老婆。小丫用手一拍我肩膀笑了,控诉的聒噪终于告一段落。
小丫以“打电话叫我们家老大”相威胁,岳母终于答应“上医院去瞧瞧王主任”。王主任是岳母的主治大夫,一年多来已经很熟悉,见到我们就说,住院吧。办完入院手续,小丫安排我留下,自己火急火燎地要回家买菜做饭。岳母照例要洗“入院澡”,在卫生间里喊,医院食堂有营养专餐,订好送到病房来多方便。我忙应和是啊,是啊。小丫白了我一眼,乌鸡汤得炖三个钟头才能酥烂,食堂哪有这功夫,都是用高压锅压出来的。然后冲着在卫生间大声道,妈,我一会就回来,你听话阿!岳母在里头嘀咕,自己从来不听话,倒教我听话!等小丫送来晚饭,换我回家,第二天早上做好早饭再送来,然后上班,下班分头再来医院。这是岳母住院期间我们惯熟的作息。
一番检查后,王主任把我们叫到办公室,郑重地说,情况不好!小丫当时眼圈就红了,还有多久?三个月。
可是岳母自从入院第二天躺倒,病情就迅速恶化,并没挺过三个月。在我们还没纠结清楚到底告不告诉大姨姐,岳母突然间走了。
大姨姐赶回来时,岳母已经火化。她哭着大骂小丫隐瞒岳母病情,导致她们母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小丫一改往日的火爆脾气,只默默地流着眼泪,任“老大”痛骂。我知道,这是遵守岳母临终前最后对她的交待。
大姨姐没去饭店住,而是留宿在家里,她要住岳母生前的那间卧房。我对这个大姨姐的印象停留在二十多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国探亲。每次都很高调热闹,风光无限。她的嘴唇总是或猩红、或艳桃地十分抢眼,金丝边眼镜片后面,假睫毛在浓深眼眶扑扇着,长相倒实在模糊不清了。伴随着街坊四邻投来羡慕目光和啧啧称赞,她来去匆匆,从未在家住过。我没与她说过几句话,总不过是见面时的相互点头招呼,吃饭时吃好喝好之类的客套。对于她来说,我应该算是个外人,我又何尝不是呢。因为小丫的极力反对,我们一家没去过美国,岳母也不例外。不过岳母倒也确实不愿去,大姨姐曾来电话劝岳母,您来看看就晓得了,鸟语花香很养人咧!岳母说,不看也晓得,讲的都是鸟语,花香么,难不成外国花会比咱的花香些?她一生只在这座城市生活,除了唯一一次带着姐妹俩从乡下迁移到城里,连出城都极少。我有些想不明白,这样只知道埋头拉扯孩子的劳动妇女,怎么会憋足劲把女儿送去了地球另一端的鸟语国家。
小丫说头疼,早早回房睡了。我晓得她是使惯小性的人,受了一通“她”的哭骂,回房且生闷气呢。我却不能撇下远道来的客人不顾,只得坐下陪大姨姐。
唉!妈真是偏心啊!大姨姐从包里拿出烟盒抽一根递过来,我不抽烟的,家里连火机也没备。她掏出打火机“噗”地给自己燃着,深吸一口后,忽然随着喷出的白烟,发出声叹息来。我吃惊,还真是亲姐俩,就连说话语气都相像。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安慰她,可接下来,这位大姨姐竟自动打开话匣子,把压了多年的窝心事倒给了我这个“外人”。
刚去美国时,我常想,妈是只爱小丫的,要不怎么舍得我一个人在美国苦熬,她们在国内安逸舒适地生活,根本没法体会我经历的绝望无助。大姨姐坐在我对面,烟在眼前一缕缕地升起,再慢慢消散开,使她那张洗去脂粉真实的脸看起来朦胧不清,没了红唇聚焦,我的视线有些不适应地无法着落。
原来,大姨姐在美国过得既不如意,也不风光。挣扎二十多年,还依然只是那所州立大学讲师,一年续约的那种,之前在学校化验室当了整整十七年助理。当年去美国,她缴完三千六的学费,只剩四百美元生活费,她不知道这些钱在美国能坚持生活多久。开学第一天她就去找系主任要求免学费,系主任回答说那是奖励全A学生的,等你拿到全A再来吧。她不得不玩命学习,在国内自以为英语不错,可到美国才发现,教授讲的竟完全听不懂。大姨姐咬牙从生活费挤一百美元买了录音笔,录下课堂内容,课后反复对照字典一句句抠,学期末终于拿到全A。从第二个学期起,免去国际生学费,同本地生一样只交八百美元。可就算八百,她也得拚尽全力地自己想办法打工去挣。
大姨姐跟三个中国学生在校外合租房子,每月九十,比住校内公寓省钱。便宜的留学生宿舍,只有公派留学生们才有资格申请入住,迎接国家领导人到访去机场挥舞国旗的,也只有公派生有资格。他们不愁生计,除了听课做好学生,还能各处去旅游,而我们自费生下课就赶着打工,每天睡两三个钟头,还得保证功课不落下。我当时很恨那些公派生,常与他们开玩笑,笑他们是“独宠”(蠹虫)。大姨姐把烟蒂捻灭在我拿来当作临时烟缸的小碟里,碟底有水,发出轻微的“滋”声。
我本来是有机会公派的,可惜政审没通过!她悠悠地说,租住的屋子勉强放下床和桌子,晚上睡觉时常会有老鼠从枕头上跑过。可我坚持住了两年,第一个月几乎每晚被吓哭,更想妈,想小丫,想家!我不怕吃苦,可很难忍受那种举目无亲、彷徨无依的孤独凄凉。大姨姐又点着一根烟,透过斜射过来的台灯光影,我看清她眼角深重的纹理。
买录音笔的额外开销只能从饮食上省。早、中餐只吃片面包,晚上则是方便面,整箱买很便宜的,每包还不到一毛钱;面包一元一条,临期的可以买两条,她专捡便宜买几条冰冻起来慢慢吃。在美国的前半年,她每月的饭钱压缩在三十块。渐熟悉了环境,才开始出去找工作,曾经闹过笑话,在洗衣店打工没细看洗水标,导致顾客衣服缩水,好在没要她赔偿。去做保洁,结果当天就被辞了,她无意间把人家收集几年的珍贵资料,一堆发黄的旧报纸当作垃圾扔了,当雇主气急败坏地从街边刨回资料并咆哮着“Get out”时,她竟想笑。这样的日子过得漫长又无奈,直到她遇到那个离婚老教授。
离婚老教授快七十了,是大姨姐舍友介绍的,原只是给她份编辑书稿的工作,去教授家里打了几天字后,老教授成了大姐夫。我不在乎他年纪,不在乎他有多少钱,我只是得有个依靠,拼命挣扎两年,我没法靠自己改变境遇,哪怕只是换个环境好些的住处。大姨姐的烟在她指间一明一暗,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生存能力,相较看来,小丫的确是安逸怡然的。在美国首先考虑的是生存,拼命读书为的是生存,结婚也为生存。很多人都认为美国千好万好,留下的就是发财的。其实,美国人是很排外的,想要在美国立足并混出个人样来,实在是件非常难的事情,更何况只身一个女孩子。我不能向家里要钱,而且还要往家里寄钱补贴家用,出国时,我把妈的养老钱甚至小丫的嫁妆钱都带出来,我得还债,对这个家的债。大姨姐的想法很单纯,可大姐夫并没能给她依靠,婚后他们严格保持着经济上的AA制,大姐夫很乐意借钱给大姨姐交后期读博的学费,但不肯给国内寄一分钱。他的理论很独特,中国的家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我没有责任提供帮助。大姨姐充分认识到,中国与美国国情文化差异所导致的价值认知差距,是难以逾越的巨大鸿沟,果断选择离婚。此后接连结过两次,又离过两次,却始终坚持留在美国。既然在国外那么苦,何必要为难自己一味坚持?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妈反对我离婚,可我结婚离婚都是为她们。妈总说我像爸爸,我当然要活出个像的样子来。可活在期待里真的压力好大,我很羡慕小丫,如果叫小妞或小音什么的,我想我不会选择不顾一切的坚持。大姨姐被烟呛得咳起来。我忙起身帮她把茶杯续满,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很礼貌地道谢。
我没见过岳父,就连小丫也没见过,她是遗腹子。岳父原是某大学著名教授,后来成了臭老九、现行反革命分子,开除公职并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岳母家是这村上的赤贫,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岳父与岳母结婚是积极接受改造的成果。可与贫农结婚并没改变他的阶级属性,批斗陪斗一场不拉。岳父想不通,便在一场揪斗后跳了村口的深塘。岳母几十年来绝口不提以前的事,而那天我在医院陪她时,极虚弱地她却恢复了精神,主动说起这事来:小丫爸不知道我怀了小丫,要不,不会走这一步。她沉呤片刻,似乎在回忆,好一会儿又说,大丫头一定得教她出国读书,这是小丫爸答应下的。岳母的话在我听来有些别扭,大丫头出国是小丫爸答应下的,答应谁?我脱口而出。
我隐约知道岳父与岳母不是初婚,岳父还做着大学教授时,曾与同校音乐系美女教授结过一次婚,好像还有个孩子。可岳母似乎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也能理解,谁愿意讲丈夫前妻的事情呢,更何况还有孩子。难道,文雅音-我的大姨姐,是岳父的初婚孩子?这样一来,姐妹俩名字上的巨大差异便有了完美解释,大姨姐的美好名字很可能是有大学问的教授岳父给起的,而小丫是遗腹子,没享受到。不对,大姨姐是随岳母姓文的。我猜出不头绪。
小丫爸是世上难得的好人,心里装的都是旁人,就独独没想过自己!岳母说着从枕头下摸出个灰格手绢包,仔细掀开四角,一个很旧的对叠着的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倒出两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黑白的,一张是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在公园假山石旁开心地笑着;另一张是全家福,夫妻俩,妻子托着个孩子,孩子裹着襁褓,应该新生不久。看得出,全家福夫妻是前张照片中的两个。由于岳父的成份,家里没有留下一张他的照片,我没法判断照片里的两个男人哪一个才是岳父。那封信实在一言难尽,可能翻动太多,信纸的折痕和四周纸边都磨破了,被拼粘在另一张白纸上,就像装裱国画那样。里面的字迹有些潦草:
文秀英同志:
考虑再三,我还是走了,请别怪我!你是我见过最单纯善良的女子,希望你能有新生活,活得有希望。
夫妻一场,我实在给不了你什么。我的离开,或可算作是对你即将展开新生活的贺仪。雅音是个苦命的孩子,请无论如何好好善待她,我答应过她父亲,要送她出国深造,没想到事态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地步。我不能要求你来替我践诺,为了孩子的将来,唯在此恳请拜求尽力为之!
永诀之际,致以最后的革命敬礼!
某年某月某日
这是封绝命遗书。文秀英是我岳母,信末没有落款署名,可能是怕给岳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信写地语气平和,读不到怨忿,里面提到雅音必是大姨姐,可按信中所说答应过她父亲,那么写信的岳父就不是大姨姐的爸爸。我有些糊涂。岳母说,大丫头亲爸跟小丫爸早年间同去的美国留学,又回国在同一所大学教书,是最要好的朋友。她指着第一张照片三人中最左边的男人,这是大丫头亲爸。然后,手颤抖着停在右边男人身上,没说话。我知道他是岳父。照片中的三个年轻人笑得那么灿烂,中间女孩子很漂亮,留着长长的齐刘海,她是大姨姐亲妈。
在特殊年代,大姨姐亲爸是最先被打倒的,他的大资本家剥削阶级家庭和逃往台湾的大哥成了催命符。他死时,大姨姐还不足六个月。岳父娶大姨姐妈妈是出于保护,但一年不到,岳父也被打倒下放。美女教授及时与岳父离婚划清界线,可依然成了革命群众不齿的“破鞋”,当顶着阴阳头的纤瘦身影,嘶吼着撞向急驰而来的汽车时,挂在胸前的那双破布鞋划出长长弧线,抛落在她嚎啕着的孩子身边。嫉恶如仇的人们,饱含正义地指点鄙夷道,小破鞋,活该!岳父几乎崩溃,他自责不该与美女教授结婚,觉得是自己害了母女俩。岳母主动走近他,岳母不怕他头上的大帽子,或许她能够改变他和孩子的命运。岳母悄悄去看那孩子,校园里乱成一锅粥,扫厕所的善心大爷偷着喂她点米汤,孩子蜷缩在壁间墙角瑟瑟发抖,不会说话,瞪着大眼睛发出“饿”的单音节。
岳母边说边叹息。凭着那两张岳父给她的照片,她抱走孩子,暂时安置在亲戚家,她与岳父打算婚后把孩子接来身边,可事情并没能如他们所愿。岳父的离开,是因为他绝望地认识到,结婚改变不了命运,只要自己活着,岳母和孩子便永远是反革命家属。岳父过世了,岳母仍将大姨姐领回家,报户口时,把无上光荣的贫农身份给了她,姓文。在全村人惊疑的目视下,岳母挺着肚子赶着驴车拖走全部家当,离开村子进城生活。要知道在计划经济时代,有城镇户口才能领到国家粮油补贴,米面肉蛋油糖布,所有生活必需品都得按户口凭票供应,岳母离开村子进城生活的艰难实在难以相像。而小丫自生下便一直“黑”着,幸而不几年迎来了国家平反政策,岳父的平反证明给了小丫合法身份。岳母感叹,小丫这孩子有福哇,赶上好时候!又嘱咐我,这些事千万别对她们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小辈们该好好生活。我说,或许她们该知道事情原委,也就能体谅您的苦衷,不会再怪您偏心。
哪里真怪过,你们都是好孩子,孝顺着咧!别看我年纪大、眼睛花了,可心头透亮。这些事在我肚里头藏了大半辈子,如今跟你说,是要你帮着先保管这信和照片,挨火化当口儿,悄悄放我手底下压住,我好带上找小丫爸交差!岳母笃信只有在火化时带走的东西,“上路”后才能随在身上。我迎着岳母投来期许的目光,除了点头应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有什么能比顺着老人意思更使她舒心呢。当晚,岳母在抗癌微友群发了句:有你们真好!我第一时间送上大拇指点赞表情。而朋友圈里,那天的日期下竟有两条记录,一条是惯晒的午餐,配图有些模糊,大姨姐留言说,妈,您拍的是个啥!小丫跟发笑脸,我做的,妈喜欢!我追道,好吃。第二条记录是岳母晚上发的,很简短的感慨:真轻松啊!无表情也无配图。姐俩没发现,只我默默地点了赞。
我倒完茶在大姨姐对面再坐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挥了挥面前的烟雾,真是,明知你不抽烟,对不起我只顾自己了。说着起身把客厅的窗户推开,新鲜空气涌进来,烟散得很快,看着大姨姐渐清晰的脸,真相在我喉间涌动着。
我完全理解岳母的苦心。她拚尽大半生兑现岳父对朋友的许诺,经历太多不为人道的苦楚艰难。也许在她眼里,孩子们还没长大到足以承受真相,哪怕她们已届中年。诚然,这隐瞒完全出于保护的善意,但隐瞒更会留下遗憾。我拍下信和照片存在手机里,并且相信岳母不会因此怪我。我犹豫着,该怎样叙述这段真相才更容易接受一些。
还是从照片开始吧。我掏出手机,翻开图片库,三位青年男女的快乐笑容跃然入目。我把手机递给大姨姐,她接过看的瞬间,脸上表情曾有凝滞,但很快恢复。大姨姐拿起自己手机,给我,屏上显示的,是她与生身父母的那张全家福。
姐!
身后卧室门不知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小丫含泪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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