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黑色。
1994年的冬天,也恰是黑色。
南方的冬季,向来是不请自来的寒冷。不比北方,没有白雪皑皑,却仍寒气刺骨。树木照旧是绿色,没有季节变化的枯竭,却依然是是失去原有的生机。天空照常是阴霾的,见不得一丝明亮。冬眠的虫鸟钻进自己的小窝,整个街坊无声无息,听不得一丝动静。
徐鹏趴在孤儿院的围栏上,百无聊赖地欣赏大门外的景色。因着冬天,街上少有人来往,车辆稀稀疏疏,只有几声零散的鸣笛。
孤儿院大门年久失修,锈迹斑斑的门牌被冬季常有的狂风刮得七零八落。连象征孤儿院荣誉的牌匾都磨损不堪。枯黄的树叶夹杂着石块,跌砸到孤儿院的名字上。上面的全名难以辨认,只能勉强地看出一个“页”字。
突然,几声急促的轮胎摩擦打破了冬季的宁静。源源不绝的轿车穿过马路,驶进孤儿院。本来死寂的街坊突然热闹起来。徐鹏计算着时间,并没有太过惊讶。每个月30号,就会有领导以及社会各界人士来看望孤儿院。以保姆吴姨含糊其辞的描述来说,这些都是政府派来资助孤儿院,确保它的正常运营。
徐鹏站起身,准备抓紧时间回到宿舍,避免被吴姨抓到交给院长。政府人员每次来都会对宿舍进行巡查,要是这时候不在,院长的呵斥定然是少不了。
就在徐鹏转身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的出现打断了他离开的念头。吸引徐鹏目光的,并非是车子本身的豪华。进出孤儿院的汽车纷纷不一,进来拜访的人林林种种。既有权高位重的达官显贵,也有普普通通的寻常人家。对这些人员的流动,徐鹏早就见怪不怪。真正激起他好奇心的,是轿车里坐着的安静的女孩。
她一身黑裙,与轿车本身的肃穆黑色融为一体。自身的冷漠气质浑然天成,抑制了他人与她交谈的欲望。女孩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座上,没有人愿意去挑战她的沉默。
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徐鹏跟着汽车拐进了孤儿院深处。他想要进一步了解,这个黑衣女孩的身世。
虽说徐鹏初来乍到,但他对孤儿院的地形却已经有了大概的认识。小孩子天生的调皮和对陌生环境的好奇,让他在第一天把孤儿院走了一遭。
跟随着车笛的尾音,徐鹏沿小道一路追过去。即将到达目的地时,他却不得已终止了自己尾行的计划。因为轿车开向的地方,便是全孤儿院布防最严密的禁地,院长办公室。
徐鹏虽然调皮,也不怕惹是生非。但对于院长,他可不敢起半点玩闹之心。院长严肃的面目,以及略带凶狠的眼神,在他入院的第一天就领教过了。
被送来孤儿院的时候,徐鹏懵懵懂懂。他的记忆受到了磨损,在进院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他对自己的身份与由来浑然不知。
过去像是筑堰的堤坝,被生生断绝在冷漠的泥石中,彻彻底底地分裂成两段河流,偶尔才有一丝丝回忆悄然复苏。他只能模糊地记起,他沉睡了很长时间。苏醒过来后,就被一堆警察制服的人带到孤儿院。至于睡梦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试过努力回想,但也无济于事。脑袋中存储最多的记忆,也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画面以及嘈杂混乱的鸣笛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对于过去一无所知,但对于梦醒时分,徐鹏却铭记得一清二楚。在他入院后的第一天,出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他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未曾想到,徐鹏一出门,就碰见前来巡视的院长。身为一院之长,地位所带来的气质不言而喻。直勾勾地盯着想要逃跑的徐鹏,院长未发一言一语。他不怒自威,仅凭自身的威严就逼退了徐鹏想要前进的步伐。
“准备去哪?”
院长缓缓开口,双眼眯起成和善的笑容。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在隐隐约约的慈祥中夹杂着威胁的意味。他厚重的大手划过半空,聚合着周围的空气,看似不经意地摁在徐鹏地肩膀上,凝集出一种无形的压力。
“没,没”
徐鹏努力地挣扎,想要逃脱院长带来的威压。但他发现他无能为力。自己弱小的身躯,在院长庞大的体型面前,不值一提。
“那就好,不要乱跑,才是好孩子,明白了没?”院长挽住徐鹏小巧的脑袋,与他四目交接。凶煞的眼神,以及阴郁的面容,都在向徐鹏暗示着这个要求的不可抗拒。
“好,好的。”
看着眼前威严的院长,徐鹏忙不迭地点头答应。逃离孤儿院的想法,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只想远离院长,逃离其恐怖的目光。
院长看到徐鹏服服帖帖的模样,终于是心满意足地起身,提脚准备离去。见院长背过身去,徐鹏暗暗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可还没有缓过劲来,院长就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转回身来。
“哦,对了,你叫徐鹏。这是你的名字。”
院长说完这句话就扬长而去,留下心有余悸的徐鹏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回床边,并不停地念叨自己的名字,试图去回想起自己的过去。
“徐鹏,徐鹏。”
初来孤儿院,徐鹏的精力并未完全回复,小孩子自身的活力也在院长方才的震慑中消耗殆尽。他的疑问与害怕随着疲乏,一起沉入到睡梦中。疲倦伴随消息很快会消失,对于院长的害怕,自从那天起,就未曾退散。所以院长的办公室,他是断然不敢前进半步。
轿车在院长办公室停下,车里的人都被院长恭恭敬敬地请进屋里。看得出来,这几位客人地位非同寻常。徐鹏匍匐在距离办公室不远的仓库阳台上,静静地端详来往的人群。从车上下来的人衣服千奇百怪,各色各样。衣服五花八门,所代表的职业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们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
会议开了很长时间,直到下午,里面的人才结束了商谈,陆陆续续地从里面出来。等所有人都走回车上,被院长恭敬地送走后,徐鹏才发现自己所注意到的那个女孩被院长留在了身旁。那个女孩还是一言不发,依旧是沉默。比起早上见到她,唯一的不同就是手中多了一个黑色的手套。
她喜欢黑色。
徐鹏对女孩的兴趣越发浓厚,不只是因为她的面貌,还有她独特的气质,以及那一身神秘莫测的黑色。
“许莉雅,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旁边住的小子叫徐鹏,有事可以找我。”
院长把那个女孩安顿在了徐鹏的隔壁,并叮嘱她相关事宜。徐鹏跟着他们回到自己宿舍,对女孩身世的好奇甚至打破了他对院长的敬畏。他十分想弄清楚,这个一身黑装的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
女孩终于是开了口,只是简单的回应院长。她的目光在屋内徘徊,并不在院长身上。
孤儿院的住宿风格偏简单,每个屋子秉承着能省就省的特点。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品,整个房间干净地一览无余。
“那你就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就找保姆。”
院长也没有管理孩子的耐心,见许莉雅不做回答 也没有多加问候,简单交代了几句后就转身离去。
孤儿院的走廊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氛。地板的瓷砖晶莹剔透,散发着阴冷的寒意。对比宿舍的简朴,衬出一种死寂的氛围。锈迹满满的栏杆,偶尔还停留前来觅食的麻雀,为孤寂的宿舍增添了几分生机。但一旦果子跌落在地,再贪食的鸟也不敢前去啄食。
“你是谁?家住哪?怎么会来这里?”
见到院长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徐鹏终于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直接跑向许莉雅的房间里,对她一通询问。
“许莉雅”
女孩继续沉默,她丝毫不理会徐鹏风雨急骤般的询问,自顾自地盯住房间的角落。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父母呢?”
许莉雅越是沉默,徐鹏就越是着急,他实在是想探知到女孩的身世。捉摸不透的事物以及探索到真相的满足感,迫使他不停地逼问女孩。
“许莉雅”
至始至终,女孩只回答她的名字。只回答了这三个毫无意义的字,徒有符号,全无信息。对于她的家庭,她的来历,毫不出口回应。
“那送你来的是谁,这你总该知道吧。”
面对缄默的女孩,徐鹏心急如焚,口气也渐渐变成了不容置疑的逼问。其实,他打听这个女孩,除了对她本身的好奇,更多的,是想通过她来了解院长,来了解他自己未知的过去。
“呜呜呜。”
看见凶神恶煞的徐鹏,女孩终于是委屈地哭起来。从来没有接触过异性的徐鹏,面对哭闹的许莉雅,慌张地手足失措。
“你做什么,徐鹏!你想要做什么?想找打是不是?”
院长听到哭声,立马就停下返回的步伐,飞奔到许莉雅所在的宿舍。用纸轻轻擦拭女孩的面庞后,怒目圆瞪,气势汹汹地警告徐鹏。
“院长。”
门外的敲击声打断了院长的呵斥,徐鹏方才从空气中无形的威压释放出来。进来的是一位约三十岁的阿姨,服装朴素,带有浓郁的职工气息。面色泛黄,映衬出几分农家人的气息。结合她胸前的工作牌,大致能知道她就是院长之前口中所说的吴姨。
“有新客人来了。”
吴姨靠近院长,尽可能地压低声量传达消息。但因为久居在嘶喊成习的农场上,无论如何克制,仔细聆听,还是能知晓一二。徐鹏努力把耳朵竖起,依稀从吴姨颇具地方特色的方言中辨认出有用的信息。
“新来的客人是个律师,他不想太过宣张,想和你私下见面。”
院长似乎察觉到什么,凶狠地扫视了鬼头鬼脑的徐鹏。他伸手打断了吴姨的传话,并示意她到外面商讨。
徐鹏看到院长严肃的模样,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冒着被打骂的风险,他趴到门的一侧,隔着木板,终于是听到了院长和吴姨的对话。
“他在办公室那里等着你,具体情况他要和你商议。”
吴姨正在对院长打着报告,一阵突如其来的奔跑声打断了她和院长的谈话。伴着阶梯上有节奏的踩踏,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欢快地出现到了院长面前。
“大家都在做什么,一起来玩捉迷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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