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砖的地面上支着一个脸盆架子,此时父亲半弯着腰在脸盆前洗头发,我坐着一个木头小板凳就在父亲的身边。小板凳是蓝色的,棱角处的油漆已经磨去许多。
“给爸背首诗吧,听听记住没”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诗的名字是?”
“《登鹳雀楼》”
“诗人是谁?”
“唐,王之涣”
“我闺女太棒了”
“再给爸背一首”
……
午后的阳光洒满窗户,温暖舒适。屋子里父亲低头洗发,我托腮背诗。那是89年,我3岁。
母亲高中毕业,父亲中专毕业。那个年代考取一个中专学历的难度不亚于大学。那个年代女人上班工作的很少,大多是家庭主妇或者种地务农。而我的父母亲都在乡政府工作,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对生在农村的我来说,儿时的生活衣食无忧。
我们的住处是父母亲单位分的房子。左邻右舍都是父母亲的同事。
我读到的第一本书就是《唐诗宋词三百首》。依稀记得,书的封面是水绿色,上面唐诗宋词三百首7个字是宋体字书写,排版简洁明了。那是父亲的书籍,从我3岁起父亲便开始教我背诵。
我们小时候,学前班还是随着小学一起上。父母亲单位分的房子距离学校大概有2公里的路程。清晨上学路上,我与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结伴而行。丽娟、国强、聪聪、喜喜,文文还有我。
6人中只有丽娟和我两个女生,国强是丽娟的亲哥哥,他们兄妹俩相差三岁。丽娟与聪聪同岁,喜喜、文文和我又是同岁。喜喜有一个姐姐叫梅梅,梅梅姐年龄长我们许多,所以不与我们玩耍。我们6人每天都会相约在其中一人的家门口,结伴去上学。
那时候的书包很轻,我们背着它可以肆意狂奔,文具在书包里横冲直撞恨不能钻出来。土路上被冻过之后分外生硬,冻僵了的双脚跑着跑着总会发麻。小时候冬日里看不到一丝绿色。树是秃的,叶子是秃的,野花是秃的,山是秃的,路是秃的,房子是秃的,学校是秃的。
想起来冬日里的炉子火光熠熠,火焰飞扬,火苗炽热。可是爷爷总是用两根手指把炉盘掀起。
我问到“爷爷,你不觉得烫吗?”
爷爷说“人老了就什么都不会怕了。”
我用崇拜的眼神盯着爷爷看。
“哦,哦,我的爷爷是神仙,我的爷爷是神仙,不怕烫不怕疼。”
一旁的父亲笑着对我说“傻孩子,世上既没有神仙也没有鬼怪。人老了,末梢神经就没那么敏感了。”
“爸,你怎么知道的”
“爸看书知道的啊”
“有这样的书吗”
“是什么书呢”
“喏,《十万个为什么》”
《十万个为什么》古诗之外我的第一本课外读本,共有三册,那是父亲去县城时给我带回来的。那三本书我看了又看,好多年后仍然爱不释手。当时吸引我的并不是它的内容,A4纸那么大,里面满是彩色的图画,比小人书还要好看。
“爸,这是什么”
“爸,这个怎么读”
“爸,……”
“爸,……”
自从读了《十万个为什么》,我就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总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记忆中父亲总是耐心的为我讲解。
有不认识的字父亲都是让我自己查字典,父亲说“自己查字典才能记得深刻”。
我的第一本字典不是《新华字典》,是一本《现代汉语字典》。它的封面颜色也是水绿色,同《唐诗宋词三百首》封面颜色毫无二致。字典有四五本唐诗摞在一起那样厚、重。那是父亲上学时用过的,保存的依然完好,没有一丝破损。
遇到答不上来的问题,父亲便对我说“这个问题爸也不知道,你好好学习将来告诉爸。” 于是,我很认真很认真的去听课,想要告诉父亲答案。
在农村我读完了学前班与一年级,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名。
春种秋收的时候,班主任老师会很忙,一家五口人的生计全靠天了。这时候每日除了必须要上的课之外,老师总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请假回家务农。
早读时间,黑板前一个小女生手握教鞭有模有样的的指着上面的拼音,带着同学们大声朗读。脚下木头板凳稳稳地立着。小女生头上的两只小辫子趾高气昂。
“田喜喜你站起来读”
“错了,前后鼻音都不分吗”
“凭什么你说的就是对的”
“杜老师让我领读,老师不在,我说的就是对的”
“我不听你的,你也无权管我”
“好啊,那我放学回去告诉阿姨,说你上课捣乱不听讲”
喜喜听我要告状再不敢多言。
……
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女生就是我,男生田喜喜是我的邻居兼同学兼玩伴。
没上学之前我总是被喜喜欺负,上学之后我都讨回来了。
小时候同喜喜一起玩儿,我总被他打哭。
记得母亲说,我总挨打还偏要同喜喜玩儿,挨完打就哭着回家告状。母亲是既生气又心疼。母亲气的是拿我没办法。又一次我哭着回家告状,母亲说“再哭就不要出去玩儿了”。
于是有一天,我高高兴兴的回家,对母亲说“妈,今天喜喜又打我了,我没哭”。
待我说完这句话,母亲哭了。
今天的早读时间杜老师让我领着同学们读拼音,昨天放学时老师就安顿好了的。
长大后才知道老师也就刚读完二年级就辍学了。90年代我们村子里没有支教老师,所以能有这样的启蒙老师我们仍然心存感激,至少我们有书可以读,有学可以上。
放学后,我趴在炕上写作业 。母亲挨着我一起趴着。每日完成作业母亲都会给我检查。我把作业收进书包,书包就放在炕的一角边。
地上立着一张一米高的桌子,宽大的桌面上放着一台彩色电视机,下面竖着长方形的柜子,里面可以放碗筷,柜子下面才是四个斜着的桌腿,支撑着整张桌子。我们称它为地桌。
那时没有书桌,家里还有一张炕桌。长方形形状、桌腿短粗,只在吃饭的时候把它摆在炕中央,人们盘腿而坐。倒也可以用来写作业,只是我喜欢趴着。
“爸,你回来了”
“闺女,写完作业了”
“早写完了”
“好,吃完饭爸和你打游戏”
“耶…”
……
“爸,你趴下,看我的”
“爸,你跳着打”
“闺女,快吃子弹”
电视机屏幕上,两个光着膀子的勇士,一个穿着蓝色皮裤,一个穿着红色皮裤,魂斗罗兄弟手握机关枪,一前一后配合默契。
电视机前我与父亲手握游戏机手柄,一左一右并排坐着。木头凳子低矮,我与父亲仰着头目不转睛。
“啪”
“啪…啪…臭死了”
顺着声音我低头看去,只见父亲抬起右手狠狠地拍向自己右侧大腿上,一道道棱角鲜明的手印显现出来。
“爸,你不疼吗”
“再用点力,没个正形,打个游戏至于吗”
没有等来父亲的回答,母亲的唠叨声先传了过来。
父亲依然目不斜视,看着父亲的认真劲儿,我也全神贯注专心致志。
“爸,这一关得吃F子弹”
F子弹因为其攻击方式比较特别,旋转攻击敌人,因此我们叫它“旋旋弹”。
“耶,又过了一关”
“继续,不要松懈”
“闺女,你吃这个子弹,可以护身”
当年我们叫护身或者无敌。吃到B子弹之后身体会闪烁发光,主要体现在腿上。只要不掉坑里就可以无敌一段时间,免疫任何子弹和敌兵的撞击,尤其在第六关非常重要。
除此之外还有L子弹,攻击范围很小,要求准度极高,当年我们就叫它激光。
还有R子弹,我们叫它快速发射子弹。这个子弹非常受欢迎,无论是什么子弹,只要吃到就可以速度加倍。平时射击速度看不出来,但是在二关和四关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几乎每一关都有一个。
“闺女,S子弹,快吃”
“爸,我吃到了,看我的”
S 散弹枪,最好用的武器就是这把了,要是吃上S那就过关无忧了。
红鹰,拥有全屏清扫的道具,遗憾的是在游戏中只有那么一只,而且手气不好还打不中。
“爸,我们又通关了”
“我闺女厉害,好,通关睡觉,明天写完作业咱们继续”
“哦耶,我爸最好了”
“但是闺女记住这一点,玩儿的时候可以尽情玩儿,该学习的时候也要认真学。”
“爸,我记住了”
爸,我记得,您说过的每一句话女儿都记得。
1987年第一款魂斗罗问世。1983年第一代小霸王游戏机红白机发行。1992父亲去石家庄出差给我带回来一台。同行的有三个人,只有二大爷和父亲买了。同去的田大爷都没给喜喜买。
左邻右舍7个孩子,只有我和聪聪有小霸王游戏机。其余的小伙伴们很是羡慕,后来田大爷也后悔当时没买,因为再想要出趟远门不知得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我是幸运的,虽生在农村,父母亲却都读过书受过教育,又是双职工。从奶奶这一辈开始家里更没有重男轻女这么一说。
相反,奶奶最疼爱的便是我和堂妹。堂妹比我小一岁,小时候我俩梳的头发一样,穿的也总一样,走在外面路人总要问奶奶我俩是不是双生姐妹,这时奶奶总会笑着说“是啊,看我们长的一模一样”。
“奶奶,我爸是谁生的”
“你爷爷”
“那我大姑二姑呢”
“你大姑二姑是我生的,你大爹二爹和你爸都是你爷爷生的”
“奶奶,男人生的男人,女人生的女人吗”
“是啊”
记不清几岁时候奶奶对我这样说,许是为了逗我开心吧。
长大后才知道,奶奶生了5个孩子,父亲是家中的老幺,所以奶奶最疼爱父亲。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奶奶也很疼爱我。
父亲总说“女孩子怎么了,我们女孩子不比你们男孩子差”。
摘榆钱、摘酸刺、砸缸、烧罐头瓶、扣鸟、打弹弓,除了爬墙上树我做不到,有男孩子身影的地方就一定有我。童年我就是这样渡过的。
炕上,我拍着一个气球,兴高采烈不亦乐乎。轻轻用手触碰,气球就飞到半空中,待它快要落下那一刻,我赶快伸出手再碰它一下。每用手颠一次,气球便上升一次。
父亲站在地上跟着我的步伐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生怕我从炕上掉下去。
“爸,气球太好玩儿了”
“呵呵…呵呵…”
“小心,小心”
“爸,既然用手可以拍,那为什么不用尺子拍呢,多省力”
母亲做衣服时用来量尺寸的一把木尺,长为一尺。小时候棉袄和棉裤没有卖的,都得自己缝。记得母亲对我说她不善女红,每到要给我缝棉衣的时候要么找外婆给缝,要么找大妈、二妈帮忙。
母亲说,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同学们脚上穿的布鞋。脚面半露着,横扣一条带子,脚踝处有铁扣能扣上。我小时候就叫它“把把鞋”,母亲说叫“家做鞋”,因为是自己做的。
母亲不会做,所以我从没穿过。那时的我最喜欢去隔壁丽娟家,母亲说我进门坐地上脱了自己的鞋子,换上丽娟的“把把鞋”就走。为此母亲很是生气,因为我屡教不改。父亲说“小孩子不懂去就去吧,你多叫丽娟来咱们家玩儿几次不就行了”。
手握黄色木尺,我轻轻地颠着气球。颠着颠着我又突发奇想,为什么总要从气球的下面拍呢,为什么不从上往下拍呢。
“啪” 一声传来
“呜”又一声传来
气球炸了,我哭了。
气球的爆炸声把我吓懵了,看着炕上的气球碎片,我悔不当初。
“爸爸,气球炸了,早知道我不拿尺子拍了”
“呜…呜…”
“好闺女没事,爸再去县城的时候给你买”
“许多事情只有尝试过才能知道”父亲接着说。
当时,没能理解父亲说这句话的深意。只在父亲说完这句话以后我停止了哭泣。
记忆中,父亲再没有给我买过气球。过了许久,父亲又一次进城,给我带回来一个呼啦圈。
我又如初见气球时的兴奋,院子里不停的转啊转。
青灰色砖的地面上,一个小女孩身穿粉色格子裙,似一位舞者又似一只精灵,似采蜜的蝴蝶又似点水的蜻蜓。小女孩转啊转,转到眼花缭乱,转到繁花似锦,转到天昏地暗也没有停歇。只因父亲就在她的身边。只因她被幸福仅仅包围,只因她被快乐团团簇拥。
“爸,有了弟弟你还亲我吗”
“当然亲,手心手背都是肉”
弟弟出生之前我们便已举家搬到了县城,弟弟没有在农村生活过。
乡下的工作似乎没有周末一说,那时候父亲真的很忙,有时候为让母亲在家照顾我,父亲就连同母亲的工作一起做。遇到周末学校放假,父母亲又都得去工作,我就会被锁在家里。
有一回下班回家,母亲先打开门走了进来。我的脸上像刮了腻子般白的可怕,只露了两只黑眼珠在外边。母亲吓坏了,把我拉到身边细细的打量。
母亲问我“你脸上涂了什么”
我用手指了指梳妆台上的一管牙膏,母亲顿时大笑起来。
随后父亲进门。一个小姑娘头上绑着两个小辫子,红色丝绸小花在白雪般的脸上衬的艳丽,两只黑眼珠滴溜溜转来转去。父亲也忍不住朗声大笑。
父母亲分析了许久,最后父亲一槌定音。
父亲对母亲说“许是平常见你抹擦脸油,就照猫画虎了”。
屋子里的笑声久久萦绕。夕阳西下,岁月静好。
母亲说我小时候特别淘,真真是应了父亲的话,不输于男孩子。关于我的趣事举不胜举。
炕上,四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盘腿而坐。父亲在打麻将,母亲抱着我紧挨父亲坐着,怀里的我只有四岁。
“妈,谁放屁了”
“妈,谁放屁了”
“妈妈,谁放的屁”
“妈妈…”
母亲迟迟没有回答,坐在父亲右手边的福锁姥爷忍不住了。
“我放的,你是侦查这事做什么”
众人齐声欢笑,哈哈哈
福锁姥爷在村子里与我姥爷是本家,都姓邢,所以按辈分我也叫他姥爷。当时村子里只有两个赤脚大夫,他就是其中的一个。福锁姥爷的左手是秃的,装着一副假肢,常年戴一只尼龙手套。听母亲说是小时候绞在了机器里。
小时候我最怕他,怕他给我打针,怕他的那只假手。多年以后,再见面福锁姥爷仍记得我小时候打针的情形,他也最怕我,怕我的声嘶力竭。
身边的父亲笑着说“不问能知道谁放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未完待续)
(连载)|我与父亲(3)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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