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便跟在奶奶的身边。白天是她的跟屁虫,南山北岭地跑着,夜晚,她将我搂在被窝里,粗糙的大手爱抚着我进入梦乡。
奶奶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她常抱怨自己十八岁就嫁给了小她三岁的爷爷,而爷爷那时还较顽皮,拿到现在来说,刚好是个叛逆少年。那时家里房子并不宽裕,他们与太奶奶分南北炕住着,晚上就隔着两层幔帐。那些年,奶奶的处境可想而知。奶奶最生气的是结婚没多久,有天晚上,爷爷放了个屁,还一把一把抓着往奶奶脸上扔,奶奶当然不敢作声了。这事奶奶记了好多年,每次和爷爷拌嘴,都把这事儿翻出来。年轻时,爷爷不懂心疼奶奶,家里活计还重,奶奶又是长媳,里里外外操劳了大半辈子。
也许是这样的婚姻,这样的经历,让奶奶变成了个怨妇一样的人,记忆中她常一天到晚地碎碎念,唠叨个没完。那时她扎一条黑色的围裙,在灶台上下不停地忙碌着,春种到秋收时,一日三餐,余下的农闲时候一天两顿饭,大多是奶奶主灶的(妈妈要下田里干活)。我自然是奶奶的帮手,抱柴禾、打水、淘米、烧火……一边干活,一边听奶奶碎碎念。她说得最多的一句是:“怎么到哪儿哪儿有活?!这活怎么就干不完呢?”她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地忙着,不一会儿工夫,小鸡小鸭吃饱了,嗥嗥叫的猪们赶回圈里打起了呼噜,灶上的饭锅又蒸气袅袅了,奶奶的碎碎念在暮色的炊烟中成了我童年时光里永恒的歌谣。
奶奶是最疼爱我的,我也疼爱她。奶奶有哮喘病,她常年吃一种叫复方茶碱片的药,每天吃药时都喊我给她拿那个药筐,里面有装药的白塑料瓶,还有装了白糖的罐子。奶奶吃药怕苦,总是舀半匙糖,将白药片埋在糖里,再用一大口水送下去。奶奶吃完药,偶尔会舀一小点白糖抿进我的小嘴里,于是,我更爱奶奶了。每年冬天,这病就会严重些,晚上,奶奶咳嗽得厉害,喘得厉害。这时,我就用小拳头给她捶背,捶到她喘上那口气为止。只要她一喘上气来,便一把握住我的小手,塞进被窝里。那时的冬天很冷,夜晚,凉风贴着头皮嗖嗖地刮,我躲在奶奶的被窝里,却很暖很暖。
她常常把姑姑们买给她的好吃的留给我,香蕉、苹果、鸭梨……她自己不怎么吃,偷偷地塞给我,也不叫别的孩子看到,连家里最得宠的哥哥也不会给。有一年冬天,奶奶得了一个治哮喘的偏方,将大萝卜挖空,里面放个鹅蛋,在灶坑的火里烧熟了吃。那时,我每天晚上都守在奶奶身边,她竟将治病的偏方也分给我吃一点儿,直到现在,烧鹅蛋的味道还依然能轻松地俘获我的味蕾。
奶奶的碎碎念也只是念唠念唠而已。其实,她的心像厚重的大地一样质朴淳厚,她待左邻右舍,乃至南北二屯的家乡人都格外热情。小时候,家里的菜园子很大,除了种菜外,爷爷和爸爸还栽了很多果树,每年从樱桃成熟直吃到深秋的秋梨,不,冬天还能吃冻秋子梨呢。那时,每个路过我家园子的小孩儿都垂涎三尺呢!我们姐妹五个当然只挑树上新鲜的果子吃,可奶奶却常常连风雨打落的果子也捡拾回来,有的吃不完就切片晾成果干,有些就送给过路的人。
清整地记得,在南岭下有两棵大梨树,那年春天,满枝头雪白的梨花在风中绽放缕缕清香,像是奶奶满头华发在岁月的褶皱里恣肆飞舞。秋天时,梨子丰收了,酸甜可口的梨子引来许多毛孩子,遇到爷爷,会一声大喝地吓跑好远,遇到奶奶就好了,她不会让任何人空手而回,弄得那些半大孩子竟不好意思来偷了,直接管奶奶要就好了。熟了的梨子会自己落到地上,我每天都拿小筐捡回去,一股脑全给奶奶。奶奶把梨子装在面袋子里,没几天,那放梨子的柜子里就溢满梨香了。后来,奶奶把那些梨子东家送一兜,西家送两捧,结果,她自己没吃到几个,我也没吃到几个。经奶奶的手送出去的果子不知有多少,连四五里地外的村民都收到过她的馈赠。
果子吃到嘴里是食物,送出去了便是一份情谊,而这情谊最珍贵的是不求回报,无需铭记。
2003年农历5月18日,奶奶与世长辞了。刚下过雨的天地还是湿漉漉的,像是悲伤的孩子刚刚哭过,还在抽泣不已。老家的院子里灵棚高搭,老亲旧友来了好多人为她吊唁,老梨树的繁花掩映中一片缟素。最让人们吃惊的是吊唁者中有一对异常贫困的夫妇,在二里地外的前村住,他们一直和大家说:“一定来看看这个老太太。”那天,他们在礼帐簿上写了2元钱,是整本礼单上最少的一个,却也是奶奶博大襟怀最好的彰显。
奶奶走了,在一大片繁茂的梨花中走去,留给大地一片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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