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有人用这样的诗句来形容弗吉尼亚·伍尔芙在优雅和疯癫之间游走的一生。的确，她以“英国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二十世纪女权主义的先锋”、“伦敦文学界的核心”被留在了世界文学史上；但也被当时的市井流言送以“同性恋”、“双性恋”的恶名。归结起来，这一切的标签都是她才华之中“疯癫”的基因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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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芙是一名躁狂抑郁症患者，但在她那个年代，没人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在她身边的人看来，她只是容易间歇性地出现精神错乱而已。这常常是重大变故所引起的，比如1904年她父亲的死亡，或是她遭遇到了创作困境。在发病时，她会不断说话。有一次，她一连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了48小时。这种怪异的行为让那些熟悉她的人大为震惊，因为他们印象中，伍尔芙是一个羞涩、娴静的女子。
这个命中注定会在文坛上获得不朽声誉的女子出生在一个文学底蕴浓郁的家庭。父亲莱斯利·斯蒂芬爵士是维多利亚时代出身于剑桥的一位著名文学评论家、传记家，母亲虽然没有太多的头衔，但也是朱丽亚·玛格丽特·卡梅隆这样著名摄影师的表亲。所以自她孩提时代起，亨利·詹姆斯、乔治·艾略特这些艺术家和文学家就常常在她的家中出现。
当然，她的生活也不全如表面所知的如此安逸自由。维多利亚时代的父权制深深蒂固在这个重组的家庭，即使伍尔芙在11岁便显露出文学上的才华，但上学接受教育的机会永远只能留给她同母异父的哥哥。男性是家庭的支柱，可以任意支配家里的一切，包括家中的女性。于是伍尔芙和她的姐姐瓦内萨在小时候多次遭到同母异父的哥哥乔治和杰瑞德的性侵犯。
伍尔芙在信函、日志和论文集中都有写到：“一想起我的同母异父哥哥，我就羞耻得禁不住颤抖起来。在我六岁的时候，他站在我身边，用手摸我的身体的下部。”这段被性侵的经历对于伍尔芙来说是莫大的屈辱，在后来她的作品《存在的瞬间》中。她痛苦地回忆道：“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幸的小鱼与一只巨大而骚动的鲨鱼关在同一个水槽里。”
父权的压抑和性侵的遭遇不断摧残着这个熟人眼中羞涩、娴静女子的神经。终于，母亲在1895年突发流感身亡以及同母异父的姐姐斯特拉的意外亡故，引发了这个年仅13岁的孩子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彻底的精神崩溃；几年后父亲和弟弟的去世更让她一度失去理智，甚至试图跳窗自杀。
“这个打击，第二次死亡的打击打倒了我，让我颤抖战栗，让我备受折磨，蝶蛹已然破碎，而我的翅膀却仍黏在一起。”
——伍尔芙形容那“最不快乐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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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疯癫”的伍尔芙完全是另一个人，她对生活的幽默透着一种高傲的气质。上帝说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在伍尔芙看来，她有时候也需要在文学世界里客串一下上帝。
有一次伍尔芙和几个小孩一起，丢面包给湖上的鸭子吃，她让孩子们描述面包掉到水里的声音，于是，有说“啵”的一下，有说“啪”的一记……伍尔芙都否定了，她说：“是 UMPH 一声。”孩子们抗议：“可是从来没有 UMPH 这个词啊。”伍尔芙轻描淡写地说道：“从现在开始，就有这个词了。”
伍尔芙还乐忠于恶作剧。1910年，伍尔芙参与了那起臭名昭著的“无畏战舰恶作剧”。她是六个恶作剧中唯一的女性。伍尔夫假扮阿比西尼亚的门达克断王子，她弟弟亚德里安假扮她的翻译，贺拉断·科尔假扮英国外交剖官员，邓肯·格兰特等人假扮成伍尔芙的随从，他们前往韦默断访问英国海军的”无畏号战舰”。整个骗局设计得天衣无缝，完全将舰队司令威廉·梅伊蒙在了鼓里，还热情的接待了这个“国际访问团”。
这个天大的玩笑后来经报纸披露出来，国防力量的虚有其表和官僚体制的空具其壳遂引起朝野震惊，英国军界和外交界顿时陷入了极度的尴尬，甚至一度考虑要查封这个以“布卢拇斯伯里团体”自居的组织。英国公众似乎更加宽容，他们把阿比西尼亚的战斗口号“bunga，bunga”当作了口头禅。这让伍尔芙感到莫名其妙，她又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文学世界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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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伍尔芙过25岁生日时，也曾焦虑过。她给闺蜜维奥莱特·迪金森写信说：“哦，不知道我会很开心还是会很惨。我会成为作家，还是疯子呢？”
从22岁第一次在《卫报》上第一次发表一篇未署名的书评，再到之后定期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撰写书评。伍尔芙就这么不停地写，不论是小说散文抑或是艺术评论，但依然得不到不满足。29岁那年，伍尔芙在给画家姐姐万妮莎的一封短信中这样写到：我29岁，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我的人生太失败了，我要疯了，当作家估计也没戏，我真是个Loser！
直到1915年，33岁的伍尔芙完成并发表了她的第一部小说《远航》。这一年，她终于开始感觉自己会是个作家了。她昼夜不停地写作，不知疲倦，充满激情，并告诫自己，每个字都要像马蹄掷地，强而有力！
伍尔芙与伦纳德
精力上的透支让她在完成《远航》之后就陷入了人生中最严重的一次精神崩溃，时间长达9个月。在痛苦中挣扎的伍尔芙脑中全是对毁灭与死亡的念头。1913 年的整个春天，伍尔芙都在偷偷存下帮助入睡所用的安眠药。在仲夏的一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伍尔芙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
是他的丈夫伦纳德的镇静和机智救了她一命，他本来可以将伍尔芙送进精神病院，正如臭名昭著的“天才酒鬼”菲茨杰拉德对待自己患有精神分裂的妻子那样。但伦纳德觉得只有自己的细心照料才更有益于伍尔芙的健康。不管伍尔芙醒着还是睡着，伦纳德的心总是颤颤抖抖，一看到妻子精神亢奋到医生的警戒线，伦纳德就会站起来，把妻子带离激动地带。伍尔芙曾经的同性恋爱人说：当年看到伦纳德轻轻用手按住伍尔芙激动的肩膀，感觉他的动作近乎神圣，而她无条件把自己交托到他手中的神情，也近乎神圣。
正是伦纳德的耐心照顾，在他们塔维斯托克广场的住所里，弗吉尼亚·伍尔夫迎来了写作生涯中的“黄金时代”。他们在1917年买下了一架二手印刷机，在家中的地下室建立了霍加斯出版社——《雅各的房间》（1922）《达洛维夫人》（1924）、《到灯塔去》（1927）、《奥兰多》（1928）、《一间自己的屋子》（1929）陆续出版。
伦纳德与伍尔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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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识流作家代表詹姆斯·乔伊斯的影响下，伍尔芙从《雅各的房间》开始了自己意识流小说的创作。她试图用意识流的写作方法描绘在人们心底里的潜意识。伍尔芙与其他男性意识流作家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小说往往富有诗意，在语言上更像诗体散文，富有唯美主义的情调。但其小说内容的晦涩难懂却和其他意识流作家的作品别无二致。
例如，在其代表作《海浪》中，作者没有设计贯串全文的主要情节，而是时刻强调“瞬间”感觉的重要性，认为生命的本质在于感觉——“生命的历程是被生命消亡这一事实所主宰的。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自始至终存在的可能性。而生命的历程后半部分所面临的压倒一切的挑战是：要在继续存在中找到生命的意义”。这也是在伍尔芙代表作《达洛维夫人》中所表现出来的生命观，这部长篇意识流作品在一直影响着后世，甚至被《时代》杂志评为1923-2005百部最佳英文小说之一。
“既然我们的幻想，即我们所显现的形体，比起我们那不可见的、广为弥散的另一部分来说是短暂易逝的，那么不可见的部分就可能存货下去，附着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身上重现，甚至在死后出没于某些地方、也许——也许”。
——《达洛维夫人》
伍尔芙在写作中逐步确立并完善了意识流小说创作技巧，使之成为意识流小说理论的集大成者，也使其本人成为当之无愧的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
她和詹姆斯·乔伊斯，还有法国的普鲁斯特等创作意识流文学作品的作家一起，把意识流文学推向世界，极大地影响了世界文学格局。爱德华·摩根·福斯特甚至称她将英语“朝着光明的方向推进了一小步”。她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创新性至今仍然产生影响。
位于萨塞克斯的查尔斯顿庄园内的起居室，伍尔夫曾在此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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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权”同样是伍尔芙作品中的贯穿始终的思想。其中最具代表的便是1929年出版的《一间自己的屋子》。这部在女权运动中堪比“女性圣经”《第二性》的书中提出的观点影响至今：一个女人要想自由地创作，前提是“每年五百英镑的收入”和“一间自己的屋子”。
幼年时不堪的经历及自己对历史学和社会学的理解，使伍尔芙十分清楚地意识到，父权制作为一种家庭——社会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的体系是支撑了几千年人类社会的中心支柱，它决定了婚姻、法律、教育、议会、教会、政党、各种职业，甚至是社会改革，女性处处被置于它的控制之下。只有彻底推翻它，妇女才能真正的获得解放，人类才能获得自由。伍尔芙把斗争的目标瞄向父权制的靶子，勇敢地向父权制发起了攻击。
那些族长们，教授们，他们也有无穷的困难，可怕的障碍需要对付。他们所受的教育在某方面说和我所受的教育一样有缺陷。那是教育在他们身上产生了同样巨大的毛病。……什么都不能阻止女人成为一名医生、律师、公务员——我相信，仍然有许多幽灵和障碍隐约出没在她前进的道路上！
——《一间自己的屋子》
伍尔芙在书中进一步总结到：稳定的经济来源是女人创作的前提条件，没有经济收入，再有才华的女性也逃避不了被男权主宰的命运。
她提出的最著名的女性主义观点——“双性共体”至今影响着世界。在她看来，每个人都受两种力量制约，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在男性的头脑中，男人支配女人，在女性的头脑中，女人支配男人。“正常的和适宜的存在状态”是，两个人情谊相投，和睦地生活中一起。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权利，要保证他们在公正、平等、自由这三大原则。
精神合作的时候，若是男人，他脑子里女性那部分一定也有影响，而一个女人也一定和她里面的男性有来往……只有在这种融洽的时候，脑子才变得非常肥沃而能充分运用所有的官能。也许一个纯男性的脑子和一个纯女性的脑子都一样地不能创作。
——《一间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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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芙与丈夫伦纳德的婚姻就是如此“正常的和适宜的存在状态”。伍尔芙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纵然她是文学史上傲然的奇迹，可在生活上却称得上“灾难”：她会在做饭时把婚戒丢在猪油里，甚至还会在参加舞会时把衬裙穿反。
但这个被伍尔芙的绝世才华倾倒的男人丝毫不计较尘世的算计，他坦然接受了妻子性冷淡的现实，心甘情愿地度过了 29 年的无性婚姻生活，放弃了自己的生育权，忍受着伍尔芙与一系列男女恋人的暧昧绯闻，细心地照料着时刻处于疯癫阴影下的妻子。
伍尔芙在写作的时候，不出房门，不让任何人看她的手稿，甚至写作的内容，包括伦纳德在内。但是伦纳德总是她小说写成以后的第一个读者，总是能客观、公正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他是唯一的可以评价其作品而不会引起她不安的人。
但是“疯癫”在伍尔芙每完成一部小说时就会纠缠上她，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着已经渐趋衰老的肉体，自杀的念头对伍尔芙越来越充满吸引力。
1940 年，德国空军开始对英伦三岛全面轰炸，伦纳德夫妇的出版社和房子都被炸毁，只有避居乡下。伍尔芙的精神状况跌到谷底，一直作为精神支柱的丈夫此时同样忐忑不安，伦纳德是犹太人，他深知英国一旦战败，后果将不堪设想。夫妻俩像蛾子一般骚动不安，设想过自焚，也设想过服毒。
在她生命历程中去世的重要的女人们——她的母亲，她的姐姐，或许也在某种意义上将女性笼罩上了黑暗与死亡的色彩——在她的小说中，女性确实或多或少存在着这一层阴影。
当时，她在创作《幕间》。这部小说也给了她巨大的痛苦和焦虑。她觉得这是一本“彻头彻尾毫无价值的书”。这不是一种她完成一本书的通常反应。更糟糕的是，她相信自己丧失了对语言的所有掌控力。这些种种在她亲人和密友的事后回忆中，都成为了不幸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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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 年 3 月 28 日，59 岁的伍尔芙给丈夫和姐姐各留下一封书信，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伍尔芙留下的遗书
当弗吉尼亚•伍尔芙被找到的时候，距她失踪已过去三个星期。几个小孩子在乌斯河畔发现了她的尸体，她的衣袋里塞满了石头。
伦纳德一个人前去认领了伍尔芙的遗体，他拒绝了所有的亲友，独自参加了她的葬礼。在无私奉献了 29 年之后，他决定自私一次，单独和妻子呆一会。他把伍尔芙的骨灰葬在了家中一棵树下，墓志铭是伍尔芙的小说《波浪》的尾声：“死亡，即使我置身你的怀抱，我也不会屈服，不受宰制。”
纵观文学“病史”，许多天才作家和诗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他们对文学天赋异禀，但付出的代价却可能是疯癫的一生。躁郁症一类的精神病给他们带来的，既是一种激昂而又强劲的创造力，也是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诸如伍尔芙受精神病折磨而陨落的文坛天才不再少数：不堪电击治疗躁郁症而扣下的猎枪扳机的海明威；精神失常乱斧弑妻后自尽的“童话诗人”顾城；受三岛之死刺激而口含煤气管自杀的川端康成；被死亡意念困扰最终卧轨自杀的海子……
对于整个文坛来说，伍尔芙的死是一个天才的陨落，但对于她来说，也许并非一件绝对的坏事。在珍妮特·温特森口中，这位意识流作家中成就最高的女性，总将世界视为自己的事业，她一生所做的是去将它再次返璞归真；重新变得连续而完整。在伍尔芙的追随者眼中也正是如此——她的生命正如自己所作出的选择，诠释着生命的意义，不论是在文学还是女权甚至是哲学的范畴，她超脱于本身，却也永远依赖这个世界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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