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来时,女友正在旁边酣睡。我从床上下来,打开窗子,屋外车流和人群的嘈杂声钻了进来。我又关上窗子,进浴室洗了澡。出来时女友躺在床头抽着烟,我们看了彼此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她打开电视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则看着她的脸,她十八岁,还在上高三,但无论是身体和心智都无比接近一个成熟女人了。
“南环的塔要被拆了。”她盯着电视。
“什么?”我点燃一颗烟。
她充满女人味地用下巴指了指电视。电视里新闻主持人正一丝不苟地陈述着城市自杀事件越来越多的新闻。
“人们经常去那里自杀的塔?”我问。
她点了点头说:“真想去看看呀!”
我没有说话。
在这个城市有人死去是正常的,自杀更是再正常不过了,如果有人老死在这个城市,那才是值得关注的新闻。这个城市是个超负荷运行的机器,它为此需要强奸很多人。白天的街上被强奸的人们会穿着廉价西服百米冲刺地过马路。晚上城市的心脏会出现能够老死在这座城市的人消费他们的尊严和梦想。
而我,二十三岁,一个三流作家,每天在家里写自己的小说。吃喝拉撒全靠我的父亲,有时他会跟我发脾气说我是废物,那时我会接一些软广告赚稿费,赚的钱一半放在茶几固定的位置,另一半用来谈恋爱。除了为了和女友每月一次的约会而去抢早晨的地铁外,我几乎完全停留在这城市的边缘。
我叫了烧肉饭。女友是个对新鲜事物完全提不起兴趣的人。如果我问她吃什么,她只会说烧肉饭,那肯定而淡然的语气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烧肉饭似的。这让她充满了阴郁的气质,好像一个经历了岁月的女人,对万物的更新已变得麻木和淡然了。因此当她的眼里发光似的说想要去看看那座塔时,我就感觉她的心里一定留存着少女的悲哀和伤痕。
她吃着烧肉饭,嘴上沾满了蛋黄酱,她问我是否想过自杀。
我笃定地摇了摇头。
“从那座塔上自杀整个人就会完全消失吧。人们都这么说。”
“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喝了口水说。
“我觉得我迟早会自杀的,二十八岁、三十八岁,或者现在。”她接过我的水喝了一口。
我沉默着,尽量表现着自己在思考着什么,而实际上我的脑子空空如也。
她去了浴室,我尽量放空地躺在床上。
二
我们去了那座塔。它坐落在南环边上的郊外。这座废弃的信号塔骨架般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空地上,像一只沉睡了万年的化石。
那天已是一月之后,我换乘了好几辆公交赶来,女友就在离这不远的寄宿学校,她告诉我她常常在学校的窗前观察人们从这座塔上跳下去,内心里也时常幻想着自己也有一天能跳下去。
我看着灰色的天空,塔尖在其中若隐若现,像飞舞着无数魂灵。塔底部镶嵌的金属梯子一直延伸到塔顶,人们需要用半天的时间通过这个梯子爬到塔顶,然后整理好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跳下去,有些人为了确保自己的脸能摔得烂些会在坠落时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实际上无论怎样他们都会被摔成肉泥,然后不远的林子里会跑出一群野狗将肉泥舔干净,摔成碎片的体面衣服也会被一并吞下,最终,他们变成了狗屎。凭空消失般得变成了狗屎。
因为塔快要被拆掉的缘故,塔底一人多高的荒草被人群踩出了路,赴死的人群排着队像一条饱腹的巨蟒缓慢的行进着。我和女友在队伍的中央,他们都容光焕发像去参加婚礼一样,只是没有笑容。我们都沉默着,都快乐而真实得感受着这个世界。
女友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脸色苍白,手里托着一包牛肉,正喝着黄酒,西服纸片般挂在他佝偻的身上显得很滑稽。他回过头问我们是否是一起的。
我们没有说话。随后他用一种丢失了重要东西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接着告诉我们城西里有个小巷子,那里可以卖血和器官。如果我们有未还的债务可以去那里换点钱,并叮嘱我们一定要买包牛肉和黄酒,否则不会有力气爬上那座塔。
“如果有纠缠的话,灵魂是不会离开的。”他转过身看着地面,就好像望一口深井。
三
我们登上塔顶时已到了傍晚,夏季里温暖的风温柔地吹拂着,天空的红色近在眼前,除此之外万物都变成了影子。如果用这场景来求婚一定很浪漫。
我看向塔底,只看到深邃的黑暗,这让我感到一阵晕眩。前方的中年男人努力的望着天空,我从他的侧脸里看到了泪水,他一跃而下,消失在令我颤抖的黑暗中。
我看着女友单薄的背影,风吹拂着她的长发,我嗅到了少女的香气。她长久地看着天空,红色只给了我她的轮廓,身后等待死去的人同样陶醉在这末世般的背影里。
当她转过身时,我看到她的脸上溢满了泪水,她像一个真正的少女一样抽泣着,我抱着她,安慰着她。我想也许我在安慰她吧。
四
我们从塔上下来时,两个警察把我们带到了派出所。我们在那里吃了一碗泡面、喝了半瓶矿泉水、抽了无数颗烟。
一个满脸事务性的老人来到了我们面前。
“我能问你们几个问题吗?”他脸上带着事务性的笑容。随后他又背课文似的说了一系列的安慰和保证。
“你说。”我那时只感到自己漂浮在空中,心底里轻盈得无所畏惧。
“你们为什么又下来了?”他整理了一下嗓子又补充道:“我是说你们为什么又不自杀了?这是个社会问题。”
“没活够。”我漫不经心地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本子事务性得记着。
“还有吗。”
我看了看女友,她的眼里正流淌着充满着生命力的悲哀。随后她开口说:“你可以在早上拿着这个本子拦住马路上的年轻人,然后问他幸福吗。他会告诉你答案,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会告诉你答案。”
老人装起本子事务性的说了声谢谢。
五
塔在一周后被拆了。我和一群自杀者站在寄宿学校教学楼的屋顶上,灰尘晨雾般弥漫开来,远处巨大的机械手臂挥舞着,巨大的噪音如夜幕般笼罩着。女友没有来,那天是高考的日子。她独自走进了市里的考场,有不少人去阻止在这个日子拆除这座塔,但官方表示如果这座塔多留存一天,这座城市有意自杀的人都将不顾一切的冲到塔顶,这会让城市失去很多劳动力。
自杀的人群慢慢散去。他们不愿意去亲眼目睹高塔的破碎,就好像不愿看到故乡的沦陷一样。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向往得想从塔上自杀。他们死后不必再被房东咒骂,不必让人观看他们丑陋的尸体,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必因为没有死透而去支付医院大笔的抢救费用。现在承载着他们最后美丽想象的安乐窝也即将破碎,他们失了魂一样涌入城市,去弥补他们丢失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塔顷间倒塌了。它带着充满尘土的风冲击着,我挡住自己的脸,风声和尘土让我产生了体温迅速降低的幻觉,仿佛眼前躺着一个迅速冷却的尸体。
我想如果女友听到了高塔破碎的声音也许会在语文作文里写满自己的悲哀。虽然我始终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实上在这座城市中任何人都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感到悲哀,天气也好,路也好,悲哀仿佛是人们与生俱来的。而知道女友的悲哀时我们已分道扬镳。
七
女友考上了大学。那个夏天我们去海边旅行。我们还因为吃而起了争执。
“你为什么总是吃烧肉饭?”我激动地说。
“因为好吃啊。”
“为什么老是吃,既然来了海边就应该吃海鲜才对!”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恼怒。
她沉着地告诉我她在学校一天只能花十块钱,而一份烧肉饭是十二。
我当时好像被海风吹坏了脑子:“那有什么?”
当我意识到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她已泪流满面。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海边抱着她,太阳灼热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她突然变得脆弱,仿佛心中的眼泪汇聚成了河流。她仿佛又重新亲临往事般瑟瑟发抖,说自己的父母是如何的伪善,如何给了她一个在外人看来美好的生活,又如何在这生活中捕风捉影地给她狂风暴雨般的讽刺和贬低。
直到傍晚,清凉的海风吹拂着,海鸥成群结队地飞来。万物都在静谧安详中绽放着。她告诉我当她站到塔顶去用一念决定生死时,她懦弱地退缩了。她想她将要在她父母的暴戾中逃离了,她将要去到很远的城市。那时我只感到悲伤,也许悲伤是不可被衡量的,却又不能将千万种悲伤归为一种。
六
后来,女友去到了很远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她几乎凭空消失般的离开了。如果那座塔在的话,她就有了彻底消失的理由,没有东西能再成为她与这座城市的桥梁,她重生的梦想破灭了,我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去了远方。
高塔的破碎让这座城市努力运行着,有时街上会出现一群饿坏的野狗攻击人们。也许它们等了很久,再也没有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但很快野狗变成了尸体被埋葬了。
我依然在城市的边缘生存着,我想着也许还能遇到一个充满悲伤的少女,每个月和她一起吃烧肉饭。但是没有,我只是常常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野狗,在那座破碎的塔底晃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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