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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学堂】死过三次的人

【无戒学堂】死过三次的人

作者: 阿呛AQ | 来源:发表于2019-08-14 20:58 被阅读1次

    一、

    毛毛姐今天发信息给我说,生了,6号生的,男孩子,都还好。

    我重重呼出一口气,好久以来隐隐的不安终于平复下来。

    毛毛姐大我不少,长着一张娃娃脸,性格很好,不胖不瘦的身材,看起来倒比她真实年龄小了许多。她是去年九月份应聘到我所在的单位的,我参加了对她的面试,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挺好的,最起码是让我感觉舒服。忘记讲了,毛毛姐是个残疾人。

    那天她坐在我的对面,紧张地攥着自己的右手,结结巴巴回答着我们提出的问题,不自觉的藏起自己的左手。

    我对办公室主任说,毛佳,我这边要了。

    第二天,她很早就出现在办公室,看到她时她有点拘谨地坐在办公室沙发上,却又很主动地跟每个人打招呼,我招呼她坐到我对面的位子,告诉她以后就帮我做点零碎的事情,打打下手。她羞涩地答了一声“诶”,然后就开始忙活着打扫办公室卫生。这时我才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她,左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左手似乎使不上劲,拿东西的时候只能辅助性帮助右手,穿着一身很精干的连衣裙,走路的时候,左腿稍微有一点拖,但是穿一双中跟的小皮鞋,不仔细看却又是不明显的。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抹布说,我来擦。她笑着挡开我,说,梅子老师你坐,我来就行。就这样,毛毛姐正式上班了。

    之后的日子里,每天按部就班,毛毛姐跟着我处理负责的业务工作,说实话,她不聪明,但是我依旧喜欢她,四十多岁再就业的女人面对现在工作中的一些技能总归是难一点的,可是她乐意学,我便乐意教,态度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二、

    一些工作就是在你快要下班的时候才贱兮兮地来找你,一个需要加班的下午,我埋头苦干了一阵子,直到其他同事都下班,毛毛姐却一直在我对面陪着我,她不时歪头穿过我俩的电脑看看我,最后终于忍不住,又怕打扰我,轻声问:“梅子老师,需不需要我帮你干点啥?”

    我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两个小时,听到毛毛姐讲话,我才反应过来她一直陪着我,那会儿也忘记告诉她可以先回家。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说:“不用,毛毛姐,我这边也快忙完了,等我5分钟,我们一起去吃饭。”她声音听起来有点愉悦,“诶!”

    我带她去了不远的一个小吃城,两个人,简简单单垫吧点儿吃的可能都不会那么尴尬。

    我要了两份鸡蛋牛奶醪糟,点了一份麻辣香锅。两人面对面坐着等叫号。

    “梅子老师,我觉得你很辛苦,虽然我来单位没多长时间,但是感觉你是最忙的,你再忙也要按时吃饭呢。”毛毛姐很温柔,声音糯糯的。

    在这样的单位混久了,总是多多少少会学会一些场面话,往常这样的话也是我对别人说的场面话,就是这样,人越大,越难新结交知心的朋友,说白了不过是逢场作戏,说一下你好我好大家好,哈哈一笑不走心的场面话。我抬头对上了毛毛姐的眼睛,却发现她好像是很真诚的。

    我笑笑,“没事,我自己知道的,毛毛姐你不用担心。”

    “梅子老师,我觉得你特别好。”我抬头看她,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她继续说,“你给我教了很多东西。”毛毛姐用双手抓着我的手,而我真实地感觉到她左手明显没有右手有力气。

    我对上她的眼睛,“毛毛姐,你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毕竟你是在帮我的忙啊。”

    “我过去十几二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帮我的人。”毛毛姐的声音里竟透着丝丝水汽。

    我一愣,想了想,在毛毛姐来单位的这一段时间里,我确实没有给予她什么特别的帮助,无非就是教她使用基本的办公操作软件,教她如何跟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打交道,归根结底就是要帮我把工作搞定而已。

    三、

    “毛毛姐,你过去是不是过得很辛苦?”我迟疑地问了一句,“你能跟我讲讲你的……你的胳膊是怎么回事吗?”终于,我还是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在我这样的单位,实际上经常能够见到残疾人,有故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轻轻地摩挲毛毛姐的手。

    这次轮到毛毛姐笑笑,没有我以为的难以启齿,她说:“车祸。梅子老师,你知道吗,知道我事情的人都说我命大。”

    是呀,后天落下的残疾,能活着,可不就是命大。

    “39号餐好了。”

    “那边叫号了,我端来你再继续给我讲讲?”

    “诶。”毛毛姐应了一声,她依旧淡淡冲我笑着。

    我将一碗鸡蛋牛奶醪糟推到她面前,递过去一只小勺子,毛毛姐接过尝了一口,眼睛里冒出甜甜的光,“梅子老师,这个好喝呀!”

    我有点惊讶,“你以前没有喝过吗?”其实这个算是省城的特色小吃,有一家正宗的还上过央视的那个美食节目,传到我们这里,虽不说有多正宗,却也算不得什么难得的美食。

    毛毛姐不好意思的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顿了顿说,“我都是一个可以说死过三次的人了。”

    我手中正在搅动的汤匙一滞,“怎么讲?”

    “小的时候,我奶奶对我妈不好,现在想来就是婆媳之间老闹矛盾吧,可是那个时候懂什么,”毛毛姐眼神悠远,好像看到了那个原来住过的小院子,“我就记得那时候我妈和奶奶好像经常吵架,应该是两三岁的时候,有次她们又吵架了,我妈最后应该很伤心,也很生气吧,提溜起我和我姐就丢在了院子里已经挖好准备种树的坑里,就准备埋了我俩……”

    我心中一惊,“啊?”

    “是啊,”毛毛姐苦笑一下,“小孩子嘛,怕呀,就是哇哇地哭,后来我妈说,可能是我姐身体好一些,也比我长个一两岁,嗓门大那么一点,扯着嗓子就是嚎,救命……救命……把隔壁家一个哥哥给招来了。”

    我长出一口气,心中不解,“你妈妈怎么下得去手?”

    毛毛姐收回了悠远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挺绝望的吧,那个哥哥冲进院子的时候,我妈去房里找农药了,当时打算带着我们一起走的。”说罢,缓缓低下了头,似是喃喃道,“梅子老师,你说我命大不?多亏我姐扯着嗓子嚎呢,不然就我小时候那猫叫一样小小的声音啊……嗯……早就没了,我妈也没了。”

    “后来呢?”

    “后来啊,都挺好的,我妈一直觉得对不起我,所以后来对我特别好。”毛毛姐低头轻轻舀了一勺醪糟含进嘴里,又冲我一笑。

    心里好像堵了块石头,年轻时候一股热血上头做出的事情,有的可以在多年后灿烂地炫耀于众人面前,说,想当年我如何如何如何,你看,多亏我当年做了那样的决定。也有的如跗骨之蛆,忘不了、刮不掉,倘若能够补偿也便罢了,最坏的就是什么都没了。

    四、

    “梅子老师,你看,光听我说了,你都没怎么吃,都凉了,来咱们边吃边说。”毛毛姐夹了一块菜花放到我碗里,“梅子老师,我用我自己的筷子给你夹的,别介意啊。”

    “怎么会。”我连忙说,看她左手使不上劲,把她的碗向她面前推推,“你也吃。”

    毛毛姐吃了两口,又放下筷子,“前面给你讲的那是第一次。”声音里有点苦涩的味道,“你别看我现在好像挺没用的,以前啊,我也挺优秀的呢。”

    “哎,毛毛姐,你快别这么说,什么叫挺没用的,可不能妄自菲薄啊。”我忙说,我是说心里话的,在这个工作岗位上这么些年,见过的残疾人不少,有的人真的是会让你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有的人,譬如毛毛姐这样的,就会觉得他们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反而比正常人更加努力。

    毛毛姐继续说:“那个时候我学习一直挺好的,初中毕业后就读了师范的中专,我妈和我姐可骄傲了。”她脸上也露出些些自豪的神情,“中专毕业啊,就被分到我们乡上的小学当老师。”

    我有点惊讶,按照毛毛姐说的这样的轨迹,她本不应该是今天的境地,我将问询的目光投向她。

    “呵……”毛毛姐苦笑一声,“那年我刚18,应该是春天吧,有一天下雨,我送班里的两个学生放学回家,路滑,一辆路过的卡车就冲我们冲了过来。”毛毛姐顿了顿,我看到她右手抓了抓残疾的左手,“后来我听当时的一个小姑娘说,我把她和另一个小男孩给推开了,然后车就撞倒了我,后轮子从我左半边身体轧了过去。”

    “啊!”我忍不住低低惊呼一声,突然就觉得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边的人身上,那种不真实感,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故事。

    “我妈说,我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血根本就止不住,就等着放命了,后来……救过来了。”毛毛姐没有细说,但是那种声音里面透出的丝丝悲凉,感觉得到。

    原来,毛毛姐就是这么残疾的。

    五、

    就这样,我们边聊边吃一顿饭的光景,眼看着天也不早,我挽着她说:“咱俩溜达着走,我送你回家。”

    毛毛姐从善如流。走在街上,行人不多也不怎么少,大都是吃过晚饭出来遛弯消食的,小吃城下面的那片广场上,三拨儿组织在跳着广场舞,音乐声音混杂在一起,有一拨儿叔叔婶婶跳着新疆民族舞,因为与众不同,吸引了一圈的围观群众。毛毛姐拉着我也凑了过去,看了好久。

    “真好!”毛毛姐由衷地说了一句,然后微微一叹,苦笑说:“呵……我小时候挺好动的。”

    我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只要你喜欢,应该也是可以呀,开心就好。”毛毛姐转头带笑看了我一眼。

    “走吧,咱们慢慢往前走着。”毛毛姐挽紧我的胳膊。

    “梅子老师,我曾经也有过小宝宝。”毛毛姐悠悠地说。

    我一愣,毛毛姐来单位这段时间,我从来没有听她讲过宝宝的事情,只是知道,她现在一个人租房子住着。

    “车祸之后我就……嗯,就是现在的样子,梅子老师你知道,这种情况找个伴很难。”毛毛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边走边慢慢说。

    “后来,别人介绍了一个人,他家里条件还可以,我家里也着急我嫁出去,所以很快就结婚了。”

    “嗯,然后……”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想让她继续讲下去。

    “没想到他有癫痫……”她停住了脚步,就好像突然有东西牵扯住了她的步伐。

    我已经不知道再对她说些什么,只是拧着眉头望向她,而她,眼中擒着泪花。

    “他会在半夜,或者任何无法预计的时候,突然犯病,有时候直挺挺就跌倒在地上,我这个样子,想要扶他都根本用不上劲。”顿了一顿,“有次他又突然犯病了,我急着去扶他,那时候,我已经怀孕8个月了。”

    我半句话卡在喉咙没有说出来,我无法揣测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要的这个孩子,但是就毛毛姐的身体状况和她当时老公的病症,是绝对不应该要孩子的。

    “孩子掉了,我大出血,呵,又差点送了命呢。”毛毛姐嘴角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挽着我迈步继续往前走。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回忆之前的经历时她突然就掉进了一个深坑,半晌才慢慢爬了上来。

    又走了一阵,我俩都没有说话,只默默靠着挽着往前走,眼看着走到了毛毛姐家楼下,她右手握了握我的手,“梅子老师,谢谢你,听我讲我的这些事情还送我回家,不早了,你也赶快回吧。”

    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似的,我轻拍她的肩膀,“嗯,快上楼吧,早点休息!明天按时上班呀!”

    “好的,梅子老师!”毛毛姐向前走了几步,犹豫地停下来,转过头冲我轻声说:“呃……没给你说完,我孩子掉了的那次,也是我当时老公最后一次犯病,他那次咬断了舌头,走了。”

    记得那天,我在毛毛姐家楼下站了挺久,看到老旧的楼道里一层一层亮起灯,直到毛毛姐家那层的窗户上映出她的影子;耳边时不时传来一两句家长里短,夹杂着几声狗吠猫叫,周遭一片人间烟火。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刻,谁的身上又发生着怎样的故事,每天擦肩而过的人又有着怎样的经历,如同他们不知道我的故事一样。转身,回家去。

    之后不久我调离了原来的单位,只听说毛毛姐找到了合适的人。这不,今天她发信息给我说,生了,6号生的,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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