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掠影

一、前言

  余欲以一拙笔绘吾观芹溪《石头记》之喜怒哀乐久矣，然每每提笔或无一言所出，或两三言则止，细思之余，乏味甚矣，乃草草略去，终归于空言。愚之笔，破诗词之卷，剖圣贤之理，释经史之传，及至遣红楼之情，竟无以言，抑或胸有千言而无端无绪，乃若一池困水而无道无渠，言结余心，不发不快；水困于池，止流无欢。究其缘由，则多甚矣。其一，芹溪之《情僧传》不离一"情"字，于理通彻，鞭辟入里；于情糊涂，难言其清。试问"情"字何解？古往之圣贤，穷极一生，纵笔耕不辍，谈及"情"字之言，不过吉光片羽，寥寥甚矣。余初及弱冠，恐有童稚之语，贻笑大方耳。其二，自古钟爱红楼者甚多，上至文学之大家，下至市井之乡野，以吾所观，且不论胡适之、王蒙、毛泽东之杂感散集，仅论著便有王国维之《红楼梦评传》、周汝昌之《红楼梦新证》、张爱玲之《红楼梦魇》等，可谓前人之述备矣。穷究考据也罢，深发幽情也罢，总觉落于人后，颇有宋人之"好诗均被唐人作尽"之感。其三，芹溪之红楼，洋洋洒洒数十万言，人物颇众，情节错综，以何为始，以何为终，倘若行此一文，又当以何为线索，角度缘何？此上疑问重重，凝之笔端，终难发一言。今吾重拾旧笔，实乃故兴又起，恰逢闲暇之际，以一二游戏文字略记余之所感，权且以遣时间罢，自知难登大雅。拙作取名"红楼掠影"云云，意指浮光掠影，不求甚解耳，实不思进取，恐唐突了芹溪之文字。众看客慕红楼至甚者，勿怪勿怪。

二、杂感

                    喜乐篇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于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红楼之喜，恰如匣中之琴；悲喜之心，乃似抚琴之指。无心则无感，无琴则无音。若未涉红楼，仅知其间两三人，闻个中三两事，则难言尽感其喜乐矣。以吾观之，红楼之喜无外乎初见、游乐二事。余所言"初见"，非仅存于书中人物，亦指入予浊目，红楼众芳之初绽。然红楼百二十回，纵仅言初见，彼此亦照面甚多；及言至游乐宴饮，越发琐碎而不可胜记，故余权且取例一二，以抒吾之所感。"遇"乃缘之所起，然宝黛之初见，相思已在尘缘之先。"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初读红楼，于此处不禁莞尔，像极今世俗人搭讪之语，后又目及"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何处出典？""《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颇觉宝玉聪敏乖张，亦尚未脱童稚之气，趣极！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含羞不语，一个嘴油舌滑。宝黛相逢，乃天下有情人悉倾心之初遇。纵红楼末了，动人之处，不免哀泣，然每每至此，破涕为笑亦非虚言，莫若雪后暖阳，其意融融。此处言罢，待看贾府三春："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条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芹溪只以数计，乃言一二三者云云，初阅不明形貌，仅知晓人事；读罢待从头，得凭其人事，断其形貌。芹溪此处安排，令众看客颇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喜，妙极！及至游乐饮宴，其喜乐不言而明。大观园初竣之日，贾政率宝玉兼众清客游园吟诗，览胜题额，移步换景，"进入石洞，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阑，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观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大观园胜景如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读之不免心旷神怡，把酒偕忘，真真是"绕堤柳借三高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了。此游乐之趣，实乃天工巧夺，再添诗兴。及言饮宴之乐，自必难脱"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的众宾之欢了，乃引如下一段，则饮宴之乐尽可知矣："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吾初读至此处，亦难逃捧腹；如今看来，仍忍俊不禁。行文至此，则红楼之喜乐，众看客可窥一二矣。

                    哀怒篇

  余以"哀""怒"二言相并，乃因思至鲁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语。红楼之悲极矣，再引先生一言即是"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初阅红楼至八十回，未忍卒读，书册未增一页，却深感每续阅一回，沉重三分。吾之所言，非指前八十回灵动轻快，而后四十回冗长沉重，实因前者尚有繁华之表，游乐之兴，乃似"百足之虫，死而为僵"，而后者"惶惶然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病入膏肓，已难回天。吾之哀怒，发千言而难抒其尽，若如数写出，悲戚之事连篇累牍，未免凄凉压抑。因此上，仅引一悲女儿，述一荒唐事，抒吾胸意。红楼哀之精魂，黛玉一人而已。固然红楼末了，诸芳之惨淡悉惹人唏嘘：晴雯"寿夭多因毁谤生"，惹得"多情公子空牵念"；探春辞亲远嫁，"日边红杏倚云栽"；惜春皈依释教，"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迎春不堪夫家折磨，"金闺花柳质，一载入黄粱"；凤姐终境未明，然"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终究逃不过一个"哀"字，真真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了。呜呼！将那俗尘勘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纵悲戚若此，犹不及黛玉之哀。红楼众女儿，精明强干者可推探春；玲珑圆滑者可推宝钗；豁达畅快者可推湘云；守节持家者可推李纨......其文才、其志趣皆不让须眉，然佳人如此，均未逃过"揉碎红花香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之悲剧命运，黛玉亦不能幸免，吾言其哀极，乃因众芳皆醉时，伊人独醒。噫！牢中困兽，食人嗟来，任由宰割，其灭生之哀，自不及笼中之鸟，欲破笼而出，不饮不啄，然犹未脱桎梏。"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埋香冢黛玉泣残红，一曲葬花吟即为楚楚女儿之觉醒，自尊自怜，欲寻心向往之的香丘，然此美好希冀，终都在一页页焚稿断情之时，化作青烟消散了。苦绛珠情归离恨天，本为还泪走此一遭，黛玉泪干之际，换古来众看客几多掩面唏嘘！余欲所述之荒唐事，亦应了芹溪“女娲补天已荒唐，却将荒唐衍大荒”之语。贾敬修道误服金丹而死，其子孙贾珍父子明里夜以继日，快马加鞭赶回奔丧，于灵堂之上泣不成声；暗里却与尤氏姐妹打情骂俏，荒淫无耻。此等无人伦之兽，纵终随家世落败而感炎凉世态，哀也哀矣，然未免咎由自取，故每每亦怒其不争。吾上文所言，管窥蠡测，权且略抒己怀。

三、结语

  红楼之悲苦固哀，红楼之喜乐亦哀。余上述之千余言，静思之，一“哀”字足矣。观红楼乃似品茗，正所谓“头道水，二道茶”，一遍而已，则难知风味。初读红楼，喜怒哀乐四味杂陈，再读又读，则每每不忍细思：宝黛初会缘起于下世还泪，三春姣好愈显其后身世之悲，大观园虽在，奈何人事已非；饮宴未绝，不过强作欢庆；皓月当空，可怜月下再无联诗之人，空留黛玉湘云共和一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呜呼哀哉！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