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空纪·一生折

作者: 寄月山河 | 来源:发表于2020-03-07 20:41 被阅读0次

    在重枝模糊的记忆里,他身旁长久地奔涌着一条大河,河水裹挟着泥沙,日复一日地自他身旁冲刷而过,有些凉,也有些疼。

    河旁边是一些花脑袋的禽鸟,花尾巴的野兽,他们和他一样,不会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生长。

    他就这样懵懂而浑噩地活着,每日听黄河奔腾的声响,数天上那轮红日明灭的次数,他记不得自己是谁,不知来处,也不明去处。

    直到某一天,那位人面蛇身的女子在他的桃枝下小憩了一会儿。

    她长的很好看,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像是天地生下的孩子,有着日月的宽容和风雨的自由,阳光透过他的枝杈坠落在她的眼睛上,仿佛不速之客闯入了寂静的神迹,重枝想了想,将枝桠又并拢了些。

    可她还是醒了,她靠着他,黄河水不为所动地流淌着,天上的光亮了又熄,等到第七次亮起来的时候,她舀起了一捧水。

    “真无趣啊。”

    重枝听见她叹了一声,然后把水抛进了泥土。

    一个又一个泥娃娃在她手里出现,重新落回泥土的时候,变成了会跑会笑的生灵。

    她看着他们轻轻笑了:“你们是人,是大地与黄河孕育的孩子。”

    那些人欢喜地朝她喊道:“多谢女娲娘娘!多谢女娲娘娘!”

    女娲不停歇地捏土造人,但还是力不从心,人的生命似乎很短暂,常常等不到新的人出现,就已经结束了朝生暮死的一生。

    女娲想了想,伸手折下了他一根枝桠。

    哎,不要动我的花。

    可是他灵力甚微,只是勉强开了智,哪有能耐说话?

    哑巴树精只能委屈地看着他的枝条沾了泥水,被那人拿在手里,甩了无数泥点落地成人,然后转身离去了。

    重枝看着自己断了一块儿的树枝,等了又等,等到了能化形的那天。

    他向东三千里,寻至鹿吴山,在蛊雕眼皮底下拿了两块玉石,又向北三千里,摘来几朵芍药,然后西至章莪,绑来一只“毕方毕方”乱叫着的怪鸟。

    他站在女娲面前,目光清澈而又直白。

    “女娲大人,你折了我的花。”

    她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个小桃树精,可却怎么也不记得那根桃枝被她放在了哪里,只好哄他道:“我找不到了,你非要拿回去吗?”

    重枝把那些东西堆到她面前:“我将这些给你,你把我的花还来。你看我这夭夭桃枝缺了个口子,哪对得起我这样好看的相貌?”

    他晃晃脑袋,好几朵桃花落在女娲的蛇尾之上,呲牙咧嘴地威胁道:“你若不还我,我便一直跟着你,直到我的花长出来。”

    女娲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胆大妄为的精怪,一时间觉得有趣,朝他问道:“若是长不出来呢?”

    长不出来……长不出来怎么办呢?

    重枝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简单设想了脑袋永远秃了一处的样子,他就郁闷地开不出花。

    女娲看他想了半天也没个答案,反倒冒出来许多蔫蔫的花苞来,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好好好,你便跟着我,只是……”她指了指那些碧玉美草,还有那只横眉竖眼喷着火星子的毕方鸟:“你先把他们还回去。”

    他左手擒着鸟,右手抓着玉,又来回跋涉了几千里,重新回到女娲身边的时候,却见她双目含泪,昆仑山上的所有大雪,好像都落在了她身上。

    他顺着女娲的眼睛望去,看见那被称作人类的生命身上缠绕着灵气和戾气,黑白相称,显得可怜而又可怖。

    你是为了他们不高兴吗?

    可这些人生来就与十万丈幽冥相连,贪嗔痴三毒浸染了五脏,暴力和欲望融进了血液,他们阴私放肆,他们不得长久,你不是知道的吗?

    知道,为什么还伤心啊?

    重枝想不明白,就只好日日陪她看着,看那些人日日耕作,代代相传,有人相爱和睦,有人勾心斗角,有人爱护,有人争吵,有膝下之乐,亦有遗憾而终。

    看得太无聊,他便常去游走山川,每次路过章莪山,都要欺负一下那只毕方鸟,或者被那鸟的火星子喷个满脸灰,一来二去,他们反倒成了偶尔能说说话的朋友。

    重枝对毕方说:“我不想看她哭,我会难过地开不出花。”

    有一日他终于忍不住了,遮住了她的眼睛:“为什么哭?”

    女娲转头躲开了他的手,他就站到了她面前,用身体挡住了她视线,固执地问:“为什么哭?”

    女娲叹了一声,抬起头来,泪水里盛了一个他:“重枝,你不会懂。”

    为什么不懂,有什么不懂,开心便留,既不让你欢喜,你怎么还日日留着去看。

    他没来由地生出一场恼怒,于是跑到了冀州地方,将康回引入了人间大地。

    康回是位天生的魔君,生得铜头铁额,专为水攻。他率部来袭,洪水汹涌而入,人类毫无准备地淹没在大水之中,一时间,生灵涂炭。

    女娲惊忙而来,看见人间这一副惨烈的模样大痛不已:“重枝,这苍生何辜!”

    “不无辜,他们惹你难过。”

    女娲闻言,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不知悔改的小桃树,转身而去。

    重枝坐在昆仑山巅,看着她率一千人制长木备砾石,奔赴在洪水之边,看着这场水灾渐渐平息,康回被斩于昭余大泽,又看着她身受万人敬仰,回到了他身边。

    他俯身跪拜:“我错了,你罚我。”

    虽是认错,可眼神里是半分愧疚也无,女娲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轻轻叹了一声:“重枝,人类不是神的玩物。”

    “我承认,造人是我一时兴起,他们起于女娲对于热烈的渴望,幽冥给了他们暴戾,泥土给了他们坚毅,黄河水给了他们豪迈和激荡,桃花枝给了他们懒惰和欲望,与神灵相比,他们纵然渺小,但也应该有拥抱天地的可能。”

    “因为他们,是生命啊。”

    神明的叹息落地,重枝听见她声音忽地变冷:“心无敬畏,肆意妄为,我判你入蛮荒之地,封你天地精气要你日日反省,你可愿?”

    “我愿。”

    大地应声而裂,重枝看着万丈虚空,无尽暴虐和煞气汹涌而至,那是他将要奔赴的地方,而她站在光明之处,昆仑山茫茫大雪缀在了她发间,像是编织了一场永不复醒的梦境,冰冷而又孤寂。

    那个人好像从未热切过,即使他怎样努力想要让她欢心,都会弄巧成拙,他这一走,她好像又是孤身一人了。

    堕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给她开了一整树的花。

    再一睁眼,目光所及尽是尸首骸骨,鬼气遮盖日月,催生出无数怪物。

    重枝没了精气,只能以原身伫立在黄沙之上,蛮荒之处不分昼夜,时间漫长却又仿若不存在,亡魂终日游荡,与地下百尺煞气缠斗不休。

    他无法说话,仿佛回到了初生之时,寂寥地与山川为伴的日子,只是这一回,他身旁是无数游走的怨气和幽灵。

    人类和神一样,死了就湮于天地,可他们心脏里装载着的那些秽物无法净化,沉入地下却无法入幽冥,只能在这里漫无目的地飘荡,久而久之,成了蛮荒之地。

    “小桃儿小桃儿,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很多幽灵这样问过他,他答不了话,就会落给那个幽灵一朵桃花。

    亡灵们听见那朵桃花里传出声音:“我犯了错。”

    他们很高兴地说道:“我也是呀,我们惹怒了天神,神降来一场洪水之灾,我们死在那场水里,如今在这里受罚。”

    那些人捧着桃花,有点低落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重枝看见他们身上黑白两色闪烁不停——那些光明美好的白色让他们无法在幽冥里寂灭,那些丑陋恶毒的黑色为他们招致了神明无端的怒火。

    可是说到底,他们才是最无辜的啊。

    重枝哑口无言,他似乎在刹那间明白女娲那一句“苍生何辜”的意味,也明白了她终日流泪的缘由。

    她天生大慧,早早勘破了人类的无辜和罪责,那些孩子注定了在这样的矛盾中痛苦不堪地存活,被光明照耀着,被黑暗指引着,在短如蜉蝣的一生里经历生老病死、无数磨折,可她永远无能为力。

    从来不是人类本身惹她难过,而现在那些被他冠上罪名的人捧着他的花,等待着神明的原谅。

    重枝止不住地颤抖,枝杈上的桃花蜷缩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花骨朵,他难过得很,却说不出话来。

    大地好像也在随着他颤抖,黄沙被烈风席卷升空,狂风呼啸,忽然一声巨响震彻大地,蛮荒剧烈地摇晃着,怨灵和鬼煞开始缠斗,地下万丈幽冥隐隐传来咆哮声,幽灵跪伏在地,恶鬼肆意流窜。

    地上……地上发生了什么?

    重枝猛地抬头,就在刚才一瞬,女娲加在他身上的那一道封印,破了。

    天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人间祸事横行,洪水攻袭野兽肆虐,人们痛苦地哭号,大地之母为了补上那道缺口,连日连夜炼化了五彩石,抱着那石头葬进了天地。

    重枝撕开蛮荒,走出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天崩地裂之灾渐渐平息,万物复生欢庆,没人听得见一个小桃树精痛彻心扉的嘶吼。

    他心里疼得厉害,可草木无情,他掉不了泪,更流不出血来。

    不要走,你回来。

    应答他的只有昆仑山的茫茫大雪,他就跪在那里,不发一语,仿佛和那些终年不散的孤寂融为了一体,毕方鸟来寻他的时候,他几乎要枯了。

    “重枝,你睁眼看看这人间吧。”

    他低头望去,蛮荒被他一时情急撕开了道裂缝,至罡阳气撒向死地,脆弱的亡魂骤然接触阳光,则是皮肉翻飞血肉炙烤之痛,邪祟借机从地下出逃,肆意地奔向人间,人类被恶鬼肆意杀害,死后坠入蛮荒,又要承受烈焰炙烤之苦,痛哭声,尖叫声,嘶吼声,还有地下幽冥不安的躁动声,被这些声音充斥的人间,已是一副极为惨烈的景象。

    他看得眼睛发疼,闭了闭眼睛,冰雪落在他脸上,像被冻住了的泪痕。

    “是不是天意要这些人散入大荒,就注定留不住?”

    他冷笑一声:“有人拼了命都要护着的东西,留不住?”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从东海引来一道川流,将被共工撞断的不周山连根拔起,以断痕为界化作两方连亘山峰,十万桃花铸身,又扫清肆虐的恶鬼,将遍地煞气赶回幽冥,将幽冥封入地下,然后去捉了一种兽尾发光的小兽,名为“荧”,一天复生,一天复死,死时光灭,恰似日月更迭,只是荧的一天,是人间一年。

    最后他立于上方,以一己之力,树根抵住无尽凶煞,树梢遮蔽极盛之阳,藏起了天地一隅。

    至此,山川生成,明日当空,命名明空之国。从此,生生不息。

    毕方鸟来看过他。

    “你移山撼海,本就伤根动骨,又不管不顾地阻挡住地下万丈幽冥,枝干替他们承受烈日炙烤之苦,你虽生来便是天地孕育的精灵,但真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吗?”

    桃树长成了参天之势,固执地站着。毕方看他这个样子,忽地扑棱了一下翅膀:“当年不过折你一根枝桠,你这样子,像是把一生都折给了她。”

    重枝还是没理他,心事种种,执迷种种,愚妄种种,苦痛种种,早就已经随着那个人碎在了穹苍之上,他不再去想,也不想听旁人这样的叹息。

    他就只是伫立在遥远的蛮荒之地,静静地窥视昆仑山巅。

    流云坠落在沧海一线,繁星摇曳在昼夜边缘,五百年荧光明灭,在飞鸟载来新的黎明之前,他崩溃在了天光之外。

    烈日和煞气在他倒下的那一刻趁虚而入,明空万民的皮肤迅速地干瘪下去,寿元渐失,一朵朵枯败的桃花从人们的身体里脱落,分离出的神魂又挣扎在阳光之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走向衰亡。灵气四散,风沙乍起,五百年未败的花开始凋落,青草泛枯色,高木被卷折,断下一截腰肢又被狂风携至天空。高楼倾覆,川流干涸,断壁残垣,触目惊心。

    远方天雷滚滚,重枝坐在荒原上,白发白眉,草木在他指尖枯萎,那衰败的气息似乎下一秒就要沾染他,肆虐的风沙经过他时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在一片腐朽的景象里,他就像一个即将破碎的梦境。

    他伸了伸手,看见自己身上已经泛着些死气,幽冥煞气自根部蚕食他的生命,这些许百年的不管不顾,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

    “可惜了我顶顶好看的容貌。”

    他轻轻笑了笑,一步步走回了昆仑山。

    身后雷声阵阵,刹那间划破天际。

    蛮荒之地不生不死,烈阳炙烤鬼煞侵袭,困于一隅磨折心性,再加上最后这一道雷劫修成不死之身,便可飞升成仙。

    如果上古的亡魂无法被地府收存,也无法被人间容下,那我便将你们送上九重天,要你们与太阳同齐,不再被它炙烤震慑,要你们脱离六道轮回,不再受长久的反复之苦,要你们位列仙班,各司其职,不再沦落在三界之外——我不信你们只能就此消散。

    你们应该有拥抱天地的可能,因为你们,是生命啊。

    浓重的死气覆盖了他的枝干,重枝最后凝望了一眼昆仑山外的夺目天光,终于失去了所有意识。

    心无敬畏,肆意妄为,因她所爱而生,因她所爱而亡。

    只怪当年在黄河之畔,那人折下的一枝桃花,让他心甘情愿地献上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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