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耀红（语文教育博士）
最近听过三节初中语文课，内容分别是丰子恺的《竹影》，《山海经》里的神话故事《夸父逐日》,和一篇文言老课文《口技》。
三位年轻老师的课，共同的特点是清爽、干净，课堂结构与教学环节皆简练、明朗，问题指向明确，回到朗读、品味、背诵之本色，整体上都属于实效课堂。其教学思路大体沿着初读文本、理解细节、课程拓展与文本超越的框架展开。
这样的生态课堂，很自然，很亲切。特别是孩子们的课堂表现，他们的思维、表达与习惯，明显地看得出教师平日所给予的优秀影响。
这里，我想集中谈一个主题，也是普遍存在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到底需要以怎样的智慧去启开一个文本的世界，到底需要通过怎样的文本重构来选择和设计我们的教学内容。
这是文本观，也是课堂观，更是教育观。
我的观点集中起来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全面贯通生活与文本，以个人的体验去叩开文本的门窗。
以主动发现的眼光对待“过程”，而非以被动吸纳的姿态等待“结论”。
以下结合具体的案例来说。
（一）
丰子恺是画家，亦是散文家，其最大的艺术风格在于童趣。如果我们仅仅是从百度上搜到这个人物的生平与作品让孩子念一遍，我怀疑这样做的课堂价值到底有多大。孩子不知道自己百度吗？为什么非得你在课堂上再来念一遍。他生于哪一年，籍贯在哪里，是不是原名叫丰润，这和孩子的学习几乎没有多大关系。
更重要的是什么呢？是他的艺术与趣味。你如果想着如何让学生形象地理解他的艺术？我们教学的起点就不是这些文字。那是什么呢？你可以选择丰先生那些妙趣横生而童稚可掬的漫画呈现给孩子们看，让他们说说自己的感觉啊。放心，不用你说，他们自然会看见那画里的“童趣”的。
在这个基础上，你再说，这位心里一直装着儿童的大师。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他此生最敬畏者，无外乎四件东西：天上的神明与星星，地上的艺术与儿童。想想啊，世界之大，他将儿童与艺术看得跟神明一样、跟星星一样，你能理解他吗？
比较一下，同样是在谈论作者，思路大不一样。
（二）
文章的题目叫《竹影》。怎么可以对这样的文字视而不见呢？你知道郑板桥的竹画得好，我问，你想想一个人想画“竹影”，好不好画？为什么啊？不容易画啊。
你想啊，这个“影”字太难画了吧。因为，竹子有影，定有月光，定有晚风。风吹着，影子在地方会动。月照着，那意境是朦胧的。并且，影有深的，有浅的，有静的，有动的，要用墨色来表现，多难啊。但是，丰先生记得儿时的那一幕。
那是怎么的一幕呢？一起读课文。
我在前面说这些，只有一个目的，把孩子放到文本里来，不让他们站在文本之外。
参与，就意味着建构的开始。
至于文章的叙事，此中最了不起的就是他的儿童视角。同样一件事，儿童来陈述与成人来说话，可能完全不同。发现的内容不同，表达的语言不同，生命的体验也不同。
丰先生的回忆，令我们想到萧红写的《祖父的园子》，想到她的《呼兰河传》，那是以儿童眼光重构的一个精彩世界。
孩子心下这样比较着，就会感觉到了儿童生活的细节到底可爱在哪里。
于是，他们在找寻所谓细节的时候，就不再是教师的课堂任务，而是一种童心再发现的内在驱动。
（三）
文本细读的过程，教师自身的语感太重要了。
只有心灵才能抵达心灵，也只有语感才能培养语感。
像《夸父逐日》这样的神话，文字就极为精深，藏着很多秘密。看中间的这一句，先说夸父“饮于河渭”，再说他“北饮大泽”。
假如从句式对称来说，先说“饮于河谓”，再说“饮于大泽”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说的是“北饮”？
从这个方位词里，你想到什么啊？
文章不是讲“夸父逐日”吗？“逐”就是“追逐”啊。没有方位的变化，怎么体现出“逐”啊？
再者，下文又说“未及”。不是“逐”，何来“未及”？
你看看，这些小地方，都可能一带而过，而阅读也就无法走向精深。语感又从何而来呢？
再比如，神话《夸父逐日》的结尾，写得实在是太美了。怎么写的？
“弃其杖，化为邓林”。
我们如果问，人间对于夸父之报以怎么的态度？孩子或许从这里就会有发现。手杖，多么寻常的物什，而今它被赋予了神的力量，在夸父死的那一刻，化成一片桃花林。
桃花多美啊，与亘古的春天同在，与芬芳同在，与不老的精神同在。
年年岁岁，都开在这一片山坡，也开在世世代代追寻者的心里。如果我们只是译一下文字，学生得到“神话之神”了吗？没有啊。
他们只记得几个文言实词以应对考试。那是不是“舍大用”而“逐小利”？
今天的课，老师最后让学生联系现实生活说说像夸父这样的人，学生说到很多的励志的名人故事。
在这里，夸父不再是一个神话人物，而是一种民族精神。
这个内容挺好。
问题在于，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是否还有个问题得思考清楚。夸父逐日无疑是一种追求的精神，但为什么偏偏去“逐日”，还非逐其他什么呢？
日，意味着什么？这样一问，孩子们才会明白，太阳就是光明，就是温暖，太阳就是时间，就是生命，就是公正与热情，等等。
明乎此，后面的精神引申才有了根，不至于说出夸父具体探索自然的精神。
这是对于世界的神话诠释，而不是科学探索。
（四）
《口技》这是篇传统课文。作者无名，作品也并不见得有多经典，为什么这样的作品一直在中学教材里？对教师来说，思考这样的问题并非多余。这里，我们还是讲如何以体验来叩开文本的窗？
其实，孩子都明白“口技”是怎么回事？在电视里，他们可能也看到地一些身怀绝技的人的表演。比如，模仿鸟叫；比如，模仿各种乐器。这种表演与课文所描述的比起来，简直是雕虫。
你看，这位口技人的高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他的表演在大宴的喧哗里造就了一片安静，在白天造就了一个梦境，在平和中造就了一场火灾。而这一切，凭借的只是一张嘴的表演。一起看看他的表演吧。
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醒声，夫叱大儿声，一时齐发，众妙毕备。
如何以体验来引导学生进入这一段呢？
你问，大家数一数，仅仅这一段文字里到底有多少种声响？犬吠声、惊觉声、欠伸声、呓语声、儿醒声、儿啼声、夫醒声、哺乳声、儿含乳啼声、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声，前后有十几种不同声响，远的，近大，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大人的，孩子的，婴儿的。
这是不是够牛了？
我想再问，模仿这些声音里，哪些相对容易一点？可能会说到“狗叫”。
问题是，这不是一般的狗叫，是深巷里的狗叫。“深巷”意味着什么？有回声啊。并且，不是近处的狗，是很远的地方，是“遥闻”。想想，这要怎么的修炼才能表现得如此细微的变化。
更牛的还不在此。
有6种声音，在“一时齐发”，想想啊，一个口里同时发出这么多声音。发得好不好呢？“从妙毕备”。这里值得板书的就是“一时齐发，众妙毕备”。毕，全部。
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语言来概括这个场面？
深夜梦醒。其声音特点是“由静而动”。
同样的道理，我们来数一数下面的声音。
“未几，夫齁声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这个场景里，至少有鼾声、妇拍儿声、老鼠声、倾侧声、咳嗽声，至少有五种吧。
这种场景是醒而入睡。其声音是由动而静。
（五）
接下来就是表演的高潮了。那声音根据无法数得过来啊。总括了所有的精彩的词语是什么啊？
“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相应的句子呢？“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
这里写的是深夜起火。一个灾难到来的时候，你想想，那声间该有多少啊？
这里，反复用了一个同样的词，叫“百千”，从这里，你读出了什么？
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
至此，这位艺人的表演不得不令人叹为观止。
而请大家标出如此三处句子？
其一：满坐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
其二：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其三：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如果只看这三句，你能想像出口技人在表演什么吗？
文章特别讲究惜墨如金。但文中有一句话“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重复了，这是为什么？说说你的理解。
最后，我们还可以问问学生：既然口技人这么厉害，为什么连他的名字都不曾留下咧？你由此想到了什么？
这就是对中国民间的情感在其中了。民间的丰富、朴素与智慧，都在这些过去的艺人那里。
感谢文字，留下了这精彩的一幕，让我们隔了时间依然震撼于民间艺术之高妙。
（六）
有老师总想说，我们有考试啊！你这么讲，孩子怎么能对应那些试题啊？
我不知道这样讲，是不是就一定考不好，就一定会出现大问题。但我相信一点，我自己都是这样走过来的，难道，我连自己都不信了？
我认了一个理：只有对学科有兴趣、有悟性，只有一颗很聪明的大脑才可能应变一切。舍此，得到一个卷面的分数，不惜让一个大脑从此变得刻板，从此对文学与文本都很麻木。那一定是场可怕的交易。
或许，还有人说，你现在是什么什么，你不能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众人啊？其实，我肯定现实肯定每一堂课的价值与意义。怎么说，老师的做法，教法，都有自己的特点，有自己的效果。一线教师，或许才有真正的发言权。
我从来不希望你变得和我一种思维方式，但是，我固执地想要呈现这么一种可能性。
文本，可以这样来面对。至少我可以说明，语文课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无可奈何吧，也并不是“从来如此，永远这样”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