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南公馆附近的一栋二层洋楼里，赵安妮见到了陆芸。
几年前，她们彼此听过对方的名字，只是没想到，她们会在这种场合相遇。
造化弄人。
约定的时间即将到了，赵安妮站在二楼半掩的百叶窗前，静静地望着对面底楼的一家花店，花店橱窗里那些浅绿、水粉、靛蓝的绣球花团真是漂亮。
赵安妮对绣球花的喜爱远远超出对其他任何一种鲜花的喜爱。
几年前，无所事事的她在文定路的油画街，看中了一副主题是一束绣球花的水彩画。她询问了价格，一千多块钱的一幅画。
她站在那幅画前很久，感觉挪不开步子。可还是犹豫着没买。
过几天再去的时候，那副画已经被买走了。
从此以后，它就成了她心中的孤品。
凡所难求皆绝好。赵安妮也不太确认，这是一种人类贪欲的表现，还是对于“未完成情节”的纠葛。
她不会再去想着买来近似的一幅画，她感慨自己对于物质的欲望越来越低。
很多东西，只会心的欣赏一刻，仿佛已经拥有过了。她自己的这些变化，曾经让自己惊讶。可更惊讶的人是她的丈夫——顾志存。
顾志存以前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认定每个人都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尤其是赵安妮，他觉得最不易动摇和改变的一个人。可她却在方方面面改变了。
顾志存也曾是一个极度悲观的人，他深信赵安妮的改变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她挺不了多久的。时间久了，肯定要打回原形。”他处心积虑地想着这些，神经兮兮地等着赵安妮打回原形的那一天。
最初，他的这种负面心态让赵安妮非常泄气。可是她不想放弃。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的轻视负责呢？赵安妮要为自己负责了。顾志存一等就是两年多。等来的是，赵安妮变了，变得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赵安妮了。
赵安妮自己撕掉了顾志存和曾经的自己为她贴上的丑陋标签。虽然那个过程漫长，痛苦，且一言难尽。
咚咚地踩踏木质楼梯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赵安妮回个身，面带微笑地望着门口。前台小黎姑娘温温柔柔地敲了敲门。
“您好，安妮，陆女士到了！”
“请进！”赵安妮面带微笑地说，已经向门口走了过去。
“安妮！”陆芸的嘴角似笑非笑，没有多余的客套。她望了望赵安妮，似曾相识，她应该是在陈梦影的朋友圈见到过她的照片的。
就在两三年前，她从陈梦影的口中听到过她，那时的赵安妮似乎生活得不如人意，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还曾默默同情过面前的这个女人。那时的自己，是众星捧月的幸福女人，不解人间疾苦。
造化真是弄人，转眼间，人生的戏码来了个彻底的翻转，眼前，赵安妮神采奕奕，知性优雅。想必，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陆芸知道，她也已然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可她是谁呢？这是一个让她没有勇气想下去甚至几乎逼得她没有勇气活下去的问题。
赵安妮指引着陆芸坐在自己身侧的布艺沙发上，用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为她倒了一杯水。
她观察着眼前的陆芸。
她出门前画了细致的妆。眉毛被她用浅棕色的眉笔那勾勒得均匀得体，眼线也画得精致流畅，略显枯干的双唇涂着有些黯淡的豆沙色口红。
只是再精致的妆容和粉底，也没能掩住她的黑眼圈与满面疲惫，她的双眼密布着红血丝，她的神情如此落寞，充满了忧伤。
陆芸连句“谢谢”也懒得说。每天经历起起伏伏的嚎哭和饮泣，让她觉得连喘息都吃力。
雨后初晴的空气湿漉漉的，从梧桐的叶隙间蔓向陆芸的脖颈，她感到一丝凉意。陆芸理了理颈上的丝巾，望向了窗外。
对面的洋房屋顶错落有致。一棵梧桐的枝杈向低矮的阁楼伸展着。几片叶子落在窗台上，秋意渐浓。
过了一会儿，她转回身，眼神空洞恍惚地望着视线所及的房间里的物品，最终又落回面前的杯子上。
“最近睡得怎么样？”赵安妮问道。
“不好。”陆芸的回答言简意赅。
“是指晚上很难入睡，还是指睡得着但质量很不好？”赵安妮问下去。
“都有吧。”陆芸悠悠地回答。
“能具体地说一说吗？”停顿了一下，赵安妮又问道。
“我总是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就算我把耳朵蒙起来都没有用。”
“你觉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和我老公走的那天的声音一模一样。”
“那天，是你陪他一起去的医院吗？你在车上？”
“没有，我回到家的时候，车刚刚开走！”
“他是在医院去世的吗？”
“在路上。”
“你的意思是，你没能来得及给予他最后的陪伴。是这样吗？”
“是的。”
陆芸的的声音开始哽咽，眼泪夺眶而出。
赵安妮为她递过纸巾。她接过来，擦了擦双眼。然后开始了她长久的诉说。诉说着沈民治离开那天的情形，诉说她所有的悲伤和遗憾。她为没能陪伴他最后一程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赵安妮静静地聆听着。她静静地温暖地陪伴着她。她深入到了她的故事中。
说着说着，陆芸仿佛忘记了哭泣，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每当想到我老公离开的那一天。我痛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我痛得要死掉了！”
“你一定很辛苦，没有人能真正感受到，你的心有多痛。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明白，这个过程有多艰辛。”
陆芸用力点头，随后将双手捂在口鼻上。她害怕自己哭得声音打扰到别的人。
“如果你想大哭一场，就哭吧！你不需要控制。”赵安妮用鼓励的包容的眼神看着她。
终于，陆芸嚎啕大哭起来。那种哭声里充满了悲伤、委屈、无助、愤怒。赵安妮竟也流下泪来。
凄凉的哭声飘向窗外，让偶然路过的不明真相的人们诧异地驻足，然后不悲不喜的离去。
没有人愿意去探究，这哭声到底来自于谁，她有着怎样的故事。
陈梦影接走陆芸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赵安妮嘱咐陈梦影先不要再去安慰什么，最好让她自己先安静地休息一下。并委托陈梦影陪陆芸去某医院的精神门诊开一些改善睡眠和轻度幻觉的药片。
陈梦影连连应允。下楼前，她心急地问：“怎么样？有没有效果？”
“别着急。”赵安妮拍拍陈梦影的肩膀，“她太累了，先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陈梦影和陆芸离开了。赵安妮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注视着这透明的晶莹剔透的液体。在窗前调整了一下呼吸。
原本被悲伤充斥的房间，恢复了它本应有的平静。
陆芸被陈梦影送回位于南浦大桥旁的家，待她睡下之后，陈梦影匆匆地离开了。临走前，她去敲了就住在隔壁的叔叔陈景夏家的门，她知道他没有在家。
陈梦影敲开门后，嘱咐叔叔家的保姆，晚饭的时候给隔壁的陆芸送些吃的。还叮嘱她多去门口听听隔壁的动静，有什么事情好告诉她。
说着她用笔给这位年近五十岁的阿姨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
阿姨客气地应允了。关上门后，她把字条随手扔在了垃圾桶内。
虽然她没有按照陈梦影的嘱托去门口关照陆芸。可晚饭她还是用心的准备了。
她并不是没有同情心。只是这些有钱人就只知道使唤她，他们又对她付出什么了呢。
尤其是这家的男主顾陈景夏，他平时对她总是冷冰冰的，客气的话语也不大讲。女主顾生病去世后，她就不想在这个家做了。陆萍去世后，这个家一天到晚的压抑。
这也就算了，时隔半年后，隔壁人家的男人也去世了，陆萍的妹妹原本已经为了姐姐的离开天天以泪洗面了，现在她又失去了丈夫，所以隔壁整天哭天喊地，让人的心成天揪着，也跟着开心不起来。
谁愿意整天和一群唉声叹气哭哭啼啼的人待在一起呢。她想着该换一家人家做事了。
“哎，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两间房子的风水不好。”阿姨自言自语地慨叹起来。
“这家的女主顾和隔壁的男人都是很好的人啊，怎么说没就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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