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老师,牛赛虎今天早上没来上学。”中午的时候,班长陈建利匆匆跑来,牛赛虎的家是一座新建的四合院。
“死孩子,真气人!死一个少一个!”一个妇人的骂声从半闭的大门里传出。那女人骂着正把玉米籽撒向鸡群,看见程岳峰,呼的一怔。
“来了,你是?”老妇人的眼盯着程岳峰。
“奶奶,您忘了吧?我是赛虎的班主任呀。”
“是了是了,你看我的记性,唉,不中用了。你吃饭没有?”老人醒悟似的说。她拉着程岳峰的手,蹒跚着,往屋里拉。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西屋出来,一脸惺忪。
“赛虎上午没去上课,是咋回事啊?”程岳峰急急的问。
“肯定这球孩子又逃学了,昨天下午我看见他和几个小孩在赌博,就打了他俩巴掌,谁知道晚上他又偷偷去看录像,今天早上他背着书包就走了,谁知道……”赛虎的哥哥气氛的说道。
“你是不是经常打他?”程岳峰追问道。
“这孩子不打他就不长记性。”老太太说。
昨天晚上,在西窑窑边的三间瓦房里正在播放黄色录像。女人受惊吓的凄厉的叫声通过音箱震耳发馈。
“牛哥,看录像吧,三级片,保准够味。”一个手拿一沓钞票的小青年用手撩撩额前的一绺长发对匆匆走过的赛虎的哥哥招呼道。
“今个有事,找个人,看他在不在你这儿。”赛虎的哥哥说着挑起棉被一样的门帘走了进去。
室内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浓烈的烟草味和下窑人汗臭味混合着令人窒息。这些来自外地和本地的年轻人为了平衡生理上的渴求,为了打发无聊的工闲时间,把大把大把的血汗钱摔在这里,像上瘾的吸毒者贪婪的寻求刺激,津津有味的品尝着精神鸦片。
牛兄借着影屏时明时暗的光,扫描着每个全神贯注的脸。屏幕上一个身着性感长相妩媚的少女,在几个小流氓的追赶下,慌不择路的逃向茫茫林海。她惊叫着,不顾荆棘扯烂裙子,顾不上胳膊上挂出的条条血痕,没命的奔跑着,奔跑着……流氓们像雄壮的猎犬,嗷叫着,追逐着……
“叭、叭、叭”清脆的耳光在一个少年的脸上绽放。光线下,一张极其愤怒的脸在看清对方是谁后呈现出惊恐不安。
“走�——”牛兄命令着,声音短促严厉,引起场内一阵躁动。
少年慢腾腾的起身,极不情愿的走了出来。
少年便是牛赛虎。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其兄一脚把他跺翻在地上。卖票的小青年赶紧拉赛虎,赛虎弓着腰,剧烈的疼痛使他豆大的汗珠从苍白的脸上滚落……
“没事,兄弟。真是他死了,也怨不了您程老师一句。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家,他总是要回的。”赛虎的哥仿佛没那事,他的奶奶眉头紧锁。
“老人家!大哥!下午找人到亲戚家瞅瞅,让他赶紧回来上课,耽误几天课就不好撵了。再说,万一有个差池咋办哩。”程岳峰恳求道。
“没有事,你太多心了。家他总是要回的。”赛虎的哥哥满有把握的说。
“好了,我该走了,下午还有课。”
“在这儿吃饭吧,饭做中了。”牛奶奶让道。
“不了,下午一定要派人找找。”程岳峰一边走出门,一边强调着。
“家总是要回的。”程岳峰坐在办公桌前,思忖着牛兄的话,他在班主任手册中写道:
家是什么?对孩子来说,是他们获得父母兄妹亲情的乐园,是他们躲避风雨的港湾,是他们的经济来源和精神支柱。如果没有亲情,没有温暖,家便成了一个空有的躯壳,少年将成为流浪汉,极容易变坏,成为社会的渣滓。
可是,对正处在求知欲强和好奇心旺盛的儿童,他们的心灵犹如一张白纸,极易被污染,而且一旦污染,又很难洗涤干净,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存在的种种错误导向,都不利于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密切结合的程度,有助于把儿童成长环境中的消极因素降到最低的限度。这个途径是什么?封闭式学校管理,还是急需净化校园周边的环境?……
程岳峰合上手册,靠在椅子的背上,闭目沉思。
又是一个黑夜,矿井上摇曳的灯光像瞌睡人的眼睛,录像厅里时强时弱的厮杀声,游荡在矿区的夜空。程岳峰和赛虎的爸爸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布满泥浆的路上走着。
“大伯,看来还是教育失误啊,我们的合作还是少了点。”程岳峰愧疚的说。
“程老师,是我的错。整天忙于挣钱,忽视了对孩子的教育。”
“作为老师,我没有指责家长的权利。但是作为朋友,本着教育好子女的原则,我想说说自己的看法,从这件事上,我发现,应当把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密切的结合起来,不断反馈学生在社会和在学校的表现,书本教育只能属于技能教育,社会教育偏重于德育教育,只有二者结合起来,才能提高他们的综合素质,家庭不正确的教育手段,有时候会起到反作用,甚至可能影响他们的一生。”程岳峰激动的描述着自己的想法。
牛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夜里12点多,他们步行二十多里,走了5个村庄,八九户的亲戚家都没有赛虎的下落。在每一个地点,都强调一旦有信儿,捎信儿或者亲自送回来。焦躁和忧愁深深地攫持着程岳峰的心,他盯着被灯光漂白的墙壁,心头出现种种推测。
次日上午,天空晴朗,没有一丝风,一丝云,太阳把饱含的热情没遮拦的投在地上,地面像扣了一盘蒸笼。程岳峰揉揉发困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他的搜山队伍出发了。
王校长叮嘱道:“程老师,搜山可以,但必须要注意安全。”
安全、安全、安全!程岳峰知道这两个字的重量。
莽莽苍苍的山峦,数不清的陡崖峭壁,弹坑般的费窑,扯不断的藤萝翠蔓,遍地的荆棘,宽宽的裂缝,草蔓间隐藏的毒蛇……无处不有危险。可十来岁的一大群孩子,哪一个不是一个负担,不让他们去,他们为寻找亲爱的同学激情难耐。寻找赛虎确实需要很多的人进行拉网式排查,说不定这个小孩在那一簇树荫下睡着或者昏厥。
多一份担心就多一份担心吧。程岳峰思前想后才最后下定了决心。
大山上,学生们两个一伙三个一帮,互相通着话,从谷底向山顶搜索进发。他们对一簇簇灌木丛拨开进行寻找,对一个个石缝进行查看,呼唤赛虎的声音此起彼伏。
“同学们,步子放慢点,别扎着碰着。”程岳峰边搜索边不时的叮嘱。
学生们时隐时现于林莽之间。陡峭处相互搀扶着,有的衣服被荆棘长长的硬刺挂烂了,但没人哭叫,有的脚脖生疼,歇一歇、揉一揉,继续寻找。友情在他们中间变得如此神圣,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回来吧,同学。
“有蛇!妈呀,有蛇!”一个女孩女孩突然惊叫起来。
“在哪?在哪?”几个男生小跑过去,用石块把蛇砸死了。
“嘿嘿,胆小鬼。这样子咋能当花木兰?”几个男生哄笑着。
时间已到中午,炎热的太阳照着石块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程岳峰清点了人数,领着学生,像一只溃败的军队沿着崎岖的小路走下岭脊。队伍里不时传出腰酸腿困的呻吟声。
下午的时候,张伟带着初中的学生和四年级的学生再次搜山。张伟是中午听到程岳峰的叙述自愿支援的。本来程岳峰不想让四年级的学生再上山了,可是学生们说即使累的爬着回来,也要把赛虎找回来,要保护好学校的名誉。
多么明理的孩子,多么强烈的责任感,使程岳峰和王校长都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王校长和白老师也参加了寻找孩子的行列,学生们接着上午搜索的地方继续向南寻找。他们马上累的横七竖八,或蹲或卧。
“歇歇,大家都歇歇。”王校长说。
程岳峰看着连绵的群山,心情像海浪一样,翻滚到蔚蓝的天边。
起伏的巨浪啊,你是否吞噬了一个幼小的生命。你是否要卷走一个学子对自己热爱事业的眷恋痴情。你是否要一个无辜的老师背负一辈子的骂名。谁能听到,谁能听到程岳峰焦虑的心声。他默默流着泪,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无法承受惊涛骇浪般的社会舆论。
张伟把手绢递给程岳峰,在老朋友的肩上拍了拍。
“前几天晚上,在大渣堆西边的小路上,几个流氓强奸了一个装车的妇女,还把刀插进……”王校长用严厉的目光止住了一个初中男生的话,他知道这句话会给程岳峰带来多大的心理压力。
“程老师,程老师——!赛虎回来了。”山下一个男人在喊。
幽深的山谷矿上调煤车的轰鸣声,甲壳虫般装着重载煤车的喧嚣声,淹没了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直到那人跑到这个半山腰的浓荫下,大家才听到。
“程老师,有人在山下喊你。”女孩甜美的话音把程岳峰从沉思中叫醒。
“赛虎回来了!赛虎回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
张伟和程岳峰抱做一团。王校长和白老师眼里溅着泪花。四年级的女生手牵着手蹦啊跳啊。男生们有的在翻跟头,有的两人扭在一块摔跤。他们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像困在孤岛上的游客看见了救援的航船。
赛虎的父亲搀着被尖锐的石块刺破脚的程岳峰,程岳峰由于散了劲,腿像灌铅似的沉重。他一步一步的向前挪着,殷红的血从破鞋的洞里渗出,刺骨的疼。
在赛虎的家里,赛虎脸色苍白,羞怯的看了看满院子的学生,扑进程岳峰的怀里,放声大哭。
原来,赛虎从录像厅出来后,顺着逶迤的山岭一直向南走。他心中害怕父亲和兄长的毒打,也害怕同学们知道自己看录像被大家取笑。就那样,一直向南走,不知道过了几个山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日落西山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他要回家,想到昔日在一起的玩伴,想到了他那个学校和像父亲一样亲的老师。觉得自己这样一走,对不起同学,对不起老师。于是他就回头走。
落日一点一点下沉了,他终于又饿又累走不动了,在一棵大树下的青石上蹲了下来,夜霭和呼啸的山风,使他不由得感到寒冷,深深的恐惧和歉疚劫持了他。在似睡非睡的惊惧中,度过了难忘的夜晚……
赛虎竭力辨认山势的走向,慢慢的摸着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赛虎的奶奶老泪纵横。
“老师我错了。”他跪在程岳峰面前,喃喃的说。
程岳峰赶紧扶起学生,两行热泪淌了下来。
“孙主任你掐的时间点真准,人回来了才出现,正好赶上分享大家的喜悦。”孙主任走院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幸灾乐祸的他,被张伟讽刺的无地自容。
程岳峰的身心,从学生逃学的事件中还没有清净下来,就卷入了一场关于贪污报纸款的风波。原来,订报纸的时候,许多老师都暗地里劝他:“订那么多报纸,何必自找麻烦呢。一月就那么百十块钱,你干的活就已经对得起了,订了报纸会招很多麻烦,出了事,看谁为你擦屁股。”可是,程岳峰认为只要有益于学生健康成长的事情,就应该干,何况学校教务会议上已经进行了布置。
两个月后,一位中年妇女拉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闯进了校园。“不给报纸就给俺退钱,为啥交钱不给俺发报纸?”女人尖细的嗓音质问正在出门的孙主任。
“啥呀?报纸?这报纸可是自愿订的,谁也没逼。再说了,订报纸是各班自行组织的,我没收你的钱,要找,你去他们的班主任。”孙主任极力把怒火引向别处,引向他心目中的“跳梁小丑”们。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哼着小曲,踱出了校门。
“程老师,有人找你。”一个小孩喊道。
程岳峰打开屋门的时候,中年妇女闪了进来,楼道的学生挤着向这边看。
“咋回事?小丽又惹你生气了?”程岳峰边说边关门。
“别关门!是不是心虚呀。你说说,同样交了钱,为啥这回没有俺的报纸。不给俺发报纸,为啥当初让俺订。”女人咄咄逼人的提出了两个尖锐的问题。
“大婶你冷静下,听我慢慢说。订报纸本身没有错,能够增长见识,订的时候,让同学们自愿,咋能说是怨我逼着交钱呢。”程岳峰解释道。
“你别讲大道理,你说钱到底弄哪了。”
“钱我一分也没花,至于报纸没来,可能是邮递员的事。”程岳峰感到愤慨。在事情没查出之前,他百口莫辩。
“开门,开门。”王校长在几个老师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弟妹,咋回事啊?是不是俺哥又惹你生气了。”校长半开玩笑的说。
女人讲了自己的理由。
“不会,程老师不是那种人。订报纸的时候,俺俩是全校报刊杂志的经办人。人员和份数对照着。咋能怀疑自己的老师。”张伟老师辩解道。
“订报纸的名单上有小丽呀,不信你看。”白老师随手拿出一个票据。
“这里头肯定有问题。我是说投递方面,明天你们利用课余时间调查一下。漏发、错发的报刊杂志,调查结果直接汇报给我。”王校长挠挠稀疏的白发,花白的眉毛拧在一处。
“弟妹,对不起,等情况调查清楚再说吧。你能及时发现问题,我和全体师生感谢你。但是采取这种吵吵闹闹的办法,于事无补,还有伤和气。”王校长劝道。
“对不起,王校长。唉,你看我这火爆脾气,其实区区几十块钱,算不了啥。权当做了个人情,甭追究了。”女人紧绷的脸松弛下来。
“阴阳脸。吃人不吐骨头的臭婆娘。她会在意哪两个小钱?肯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张伟看着远去的女人愤愤的骂道。
第二天,程岳峰和张伟着手统计各班报刊杂志的发放情况,楼梯上遇见孙主任。孙主任说:“咋样?没人难为你吧?”
“不做亏心事,谁怕鬼敲门。”程岳峰不亢不卑的说。
随着调查的深入,程岳峰和张伟终于发现了一条蛀虫,他很痛心,不明白一个为绿色和平事业而工作的邮递员怎样蜕变成一个贪污腐败分子。他把调查结果写成一条短消息,交给王校长。文章是这样写的:
山区订报 忧甚于喜
师生订报,可以开拓学生的视野,可以作为提高教育教学质量的有效手段。但近期由于邮电部门工作的失误,闹得人心惶惶。
XX县XX乡XX学校,今年共征订报刊杂志133份,价值1540元。截至目前,邮递员只送两次,其中,漏送杂志4种54份,报纸送一期的有10种,交钱漏订的情况严重,不知道这价值500多元的报纸送到了哪里。校领导多次找邮电部门查访,至今悬而未决,对下半年报刊杂志敢不敢继续订阅,大家忧心忡忡。
xx学校全体师生
年 月 日
校长仔细看了看这篇报道,加盖了公章,边专程去乡里进行邮寄。
一个星期后,几个县纪委的干部到学校来核查订报纸的情况,问了不少学生,最终使问题得到了解决。
“程老师,程老师,快来看啊。订报纸的事情有眉目了。”校长端着饭碗,站在楼下喊。
县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正在播放,画面上,一个投递员带着手铐,低着头,陪着县纪委的人员,走进他的屋子。他的床下,塞满了报刊杂志和积压的书信。
程岳峰端着饭下来的时候,正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被告席上。
“贪污5000多元,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张伟老师说着审判结果。
“法网恢恢啊。时间就是公正的法官,我要把这个喜讯告诉给村委会副主任的老婆。给你澄清一下名声。”王校长抱歉地说。
几天后,小丽拉着妈妈的手向程岳峰道歉。
“没啥,没啥。不知者不为过,何况你也算一个大功臣呢。”
“我也是听别人这样说的,心想一月百十块钱,还那么提劲,没有好处会干?我这回真上他们的当了” 。
“校长,我不想干教务处主任了,你再找个合适人选吧。”孙主任对王校长说。
“你懂财务,还是继续干吧。只要能端正思想,多顾顾大家就好了。”王校长知道订报的风波给孙主任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他怕有朝一日,这几个年轻人,也会像对待邮递员那样把他送上法庭。
24、小明这几天总是打瞌睡,没有一丝精神。程岳峰决定趁晚上对他进行家访。
小明的家在西边的庄上,离学校有将近二里地,也算班里居住最远的学生了。上次家访的时候,程岳峰就掌握了他家的情况,小明一家三口人,父亲、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俩身体不好,母亲常年患有气管炎,父亲在窑上装车。小明学习很努力,在班上名次在前十名之列。这样一根好苗子,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有用之才。
村庄西边是一个煤窑,窑场上小山一样的煤堆旁停着几辆带挂车等待人装,可能是装车人员没到位,还是装车工想让车主夜里装车涨价钱,车辆静静等在那里。
“今天别让东山家的那个球孩子装车了,他昨天夜里偷咱们的坑木。”一个声音从车那边传来。
“在哪呢,他来了没有,我揍他去。打死他鳖娃。”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
“我没偷。你们栽赃害人。”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起,是小明。程岳峰判断着。
“哇,哇,我没偷呀!”小明吼叫着。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别打了,再打会出人命的。哎,这孩子够可怜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住手!你们住手!”程岳峰大喝一声,把周围的人镇住了,他迅速走到小明身边,用身体住小明,一只脚狠狠地踢在程岳峰屁股上,程岳峰失控一下趴在小明身上。
“你是谁?敢跑到这里护短,信不信连你宰了。”程岳峰忍着痛站起身来,几个打手停住格斗,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青年问。
“我是他的老师!”程岳峰理直气壮地说。
“哼哼,老师,你还有脸在这里摆谱,你教的好学生,整个小偷一个!”络腮胡咬牙切齿地说。
“我相信我的学生。”程岳峰平静地说。
“这孩子不像小偷。”一个装车工说。
“小明,说说到底是咋回事?!”程岳峰像教训一个孩子,厉声地说。
“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有时不能说,打人是犯法的。”
“哈哈,犯法,老子就是法。谁让他们偷俺的坑木咧。”络腮胡手指程岳峰的鼻尖,眼里充血,嘴里的酒气扑在程岳峰的脸上。
“我没有,你,你无赖我。”小明申辩道。络腮胡伸出巴掌扇了过来,程岳峰拉着小明一躲,巴掌落空。一个人影从吊车棚里小跑过来。络腮胡由于没打到人恼羞成怒,一脚跺了过来,程岳峰没有及时躲开,一个趔趄,蹲在地上。等第二脚伸出,来人拉住了他。是赛虎的父亲。
“住手,你敢打程老师。是不是酒喝多了。”赛虎的爸爸推搡着喝醉的络腮胡向煤窑的办公室方向走去。
“程老师,程老师被打了!”不知谁醒悟似的说。
“程老师,踢到哪里了?程老师,咋样。”装车工刷拉一下涌了上来。
“伙计们,走吧,今晚这活咱不干了。他奶奶的有钱有啥了不起。”一人忿忿地说道。
“走呀伙计们,今晚谁在这里装车谁就是龟孙。”一个年轻人喊道。一群人骂骂咧咧簇拥着程岳峰向村里走去。迈过一条臭水沟,就到小明家的门前了,这里没有院子,没有围墙。
“娘!俺老师来了。”小明擦擦泪,声调明显地有些愉悦。
“来了。你看俺家多脏,家不像家的。”确实,刚刚掰的玉米棒堆在屋子中央,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屋里没有值钱的家具,旧式的桌子,旧式的箱子,后墙上裂纹长长的,像夏天万里长空的电闪,裱墙的的报纸被熏得泛黄。
“东山哥咧。”赛虎的爸爸问。小明妈用手指指北厢房,里面响起嘶哑的咳嗽声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您都来了,是不是小明又惹事了。咳咳。”小明的爸爸四十多岁,看上去像弱不禁风的垂暮老人,让程岳峰想起鲁迅笔下的闰土。
“没有啊,小明很优秀。”程岳峰说。
“东山哥,几天没见,咋弄球成这了。是不是得啥病了?”赛虎的父亲关切地问。
“啥病,还不是肺结核,与啥污染有关。哎,说啥都是白搭。自己身体本底不强势。”小明妈袖手立在一边,忿忿地说。
“这几天,小明都在装车?”程岳峰急切地问。
“是,是呀。咳咳。”东山气喘吁吁,小明慌忙为他捶背。
“别说了。”小明嗔怪道。仿佛装车是件极丢人的事,他不想让老师知道。
“这孩子,哎,不叫他去他偏去,是不是功课又拉后腿了。”小明妈叹息说。
“没,没有呀。小明一直都很用功,只是近段时间容易瞌睡。”程岳峰喝了一口茶,涩涩的索然无味。
“小明,今晚到底是咋回事。” 程岳峰盯着小明,希望知道真实的答案。
“孩子,你跟那个赖皮有啥过节,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简单吧。”赛虎的爸爸追问道。
“咋了,小明挨打了,孩子过来让我瞅瞅。”小明妈拉着孩子,用手抚摸着乌黑的脸仔细端详。
“没事,不疼,不疼。” 说着不疼,小明的声音有点呜咽。
“到底是咋回事呀。”小明妈把儿子拉在怀里,惊恐地问。
“是我看见他调戏一个女生,我制止了他,他心里不舒服,才——”
“今晚回学校吧,我那里有红花油。”程岳峰觉得需要详细了解一下情况,再这样的环境中不适宜过多了解。赛虎的父亲跟他们一道送到学校,他怕络腮胡的打手们在中途找程岳峰的事儿。
原来,几天前的一天下午,喝醉酒的络腮胡兴冲冲地回窑上,路过一片玉米地,看见淑梅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四下一瞅没有人,色性大发,企图诱奸淑梅。赛虎和淑梅4、5按照程岳峰的要求经常结伴上学,可是这一日,一个女孩住在她大姨家了,赛虎和其他三个男生正逢轮着值日扫地,需要打扫完教室才能回家。淑梅一个人等了一会儿,心想大白天的,没啥危险,就先走了,谁知道半路遇上了个大色狼。
“放开我,快放开我。”淑梅挣扎着。
“小妹妹,哥有钱,你瞅,你瞅,陪我玩玩,这钱都是你的了。”络腮胡恬不知耻地说着,手里拿着几张百元钞票晃动着。淑梅使劲向他啐一口唾沫。伸手向他的脸上抓去。
“呵呵,你还舍得吐掉精华呀,带着荷花的香气,哥喜欢,来来,吐到哥的嘴里。”络腮胡抹一下脸,用舌头在手心里舔舔唾沫,一副陶醉的模样。忽然,他像发疯一般扇了淑梅一巴掌,拼命地把淑梅往路边的玉米地里拖。淑梅屁股僵持着,她一边撑,一边呼救。络腮胡索性抱住淑梅的头,把长长的舌头舔在淑梅的脸上——
“快,快来——救救我呀。”淑梅像溺在水里,呼救声时强时弱,哭声伴着惊惧。她为自己没有听老师的话而后悔。
“淑梅!淑梅!等等我们!等等我们——”小明的话响了起来,越来越近。络腮胡松开了扯着淑梅胸前的手。瞪了小明他们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哼,小子,咱们走着瞧!”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后来呢,为啥不报警呢,为啥不惩治这个淫棍呢。”程岳峰知道了来龙去脉,感到惋惜。
“想过报警,可是淑梅的爸爸不让报,他说又没有啥证据,就是抓到派出所,也是前头进去后头放人,外人知道还丢人。以后自己小心点就是了。他也怕络腮胡报复。俺爹说过,络腮胡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手下有一帮弟兄,都是不要命的主,听说好些是犯过事儿,坐过牢的。”小明好像很知底细。
“那你明知道利害,今天晚上还敢犯犟,你就不怕挨打了。”
“可是,我没有偷东西呀。当个小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我是冤枉的。”小明争辩道。
“老师相信你,你做得对!”程岳峰拍拍小明的肩,一边给小明涂抹红花油,一边安抚道。他心里想络腮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盘算着如何应对络腮胡的报复。
“小明,这几天你没睡好,先睡觉吧。手纸快用光了,我去买卷手纸。”小明打开课本看了一会儿,没有关灯,带着鞋倒在床上睡着了。
从校长屋里出来,程岳峰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他走进办公室,把小明的鞋子脱下来,将小明的身子放正,自己躺在外侧,盖上毛巾被,熄灭了灯。
26、次日上午,络腮胡带三个打手进了校长办公室,叫嚣着要把小偷交出来。
程岳峰听到东院争吵声,叫着白老师、高老师、张伟一帮人赶来为王校长助阵。
“你,谁呀,敢在这里撒野。”张伟不客气地说。
“哎,谁撒野了,你他妈的活腻了不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说。
“呵呵,他奶奶的,有种你就等着,我就不信这世道没有王法。敢扰乱教学秩序。”张伟有大家伙支持,底气十足。
“再问问孙主任,民警走到哪儿了。”校长推程岳峰一把,程岳峰向校门外的经销店跑去。
“快了。快了。”孙主任在售货的窗口内大声回应道。
“不是。不是找事的,小明他,他偷我的木料,我是想讨个说法的。”络腮胡一听警察要来,语气缓了下来。
“偷个球呀,他一个小毛孩家不怕你的狼狗?不怕您一帮子人逮着?再说了他偷坑木干啥用?烧火还是盖房子。我看这纯粹闲扯淡。”张伟分析得头头是道。
“那也得把他开除喽。”另一个人蛮横地说。
“不像学校是你家开的,想赶谁就撵谁呀。这是学校,是全村人的精神家园,容不得你们这样放肆。更不是劳改场,是不是觉得劳改场挺美呀,要不再进去修炼修炼?”显然,张伟揭到了这个人的伤疤了,他垂下头,像个泄气的皮球。
“想走赶快走,不要等到民警到来再窜。”高老师提醒道.其中一个附在络腮胡的耳朵上嘀咕着什么。
“那会中,昨晚上停在咱们那里的车都跑了,少买多少钱呢。”
“那能怨谁,你要不是太蛮横,会把那么多装车的人气走?”程岳峰解释道。
“没有挖煤工,没有装车工,窑主们争球钱。”张伟气愤地说。警笛在公路上轰鸣,让程岳峰他们感到激动。
“还不快跑,是不是想当个瓮中的鳖呀。”有人大声说道。这句话让络腮胡们惊醒过来,赶紧拉开车门,在警察到来之前逃之夭夭。
两个民警走下车,招呼大家到校长屋里询问笔录,程岳峰详细汇报了事情经过。两个民警合上向西边的窑上驶去。一堂课的功夫,两辆车驶进了校园,民警和络腮胡进了校长的办公室,络腮胡掏出300元钱,向程岳峰和小明赔礼道歉。推辞了几次,程岳峰接过了钱,顺势装进小明的衣袋里。
“老师,我想退学。”回教室的路上,小明郁郁地说。
“为啥,是怕承担小偷的名声?”小明摇摇头。
“那是为啥?”程岳峰明知故问。他不忍心看到小明重走治国哥哥的路。
“再坚持一星期好吗,参加完中段考试再走,这次全乡教育质量评比你得跟老师争光。一定要坚持到中考以后。”小明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师,你别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同学们,好吗?我不想让大家为我丧气。”多懂话的孩子,程岳峰爱恋地拍了拍他。
程岳峰的心中正酝酿着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渴望得到校方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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