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荣

我叫她开容姐，开容是她的名。称呼上是依着辈分，老家讲究这个，我和她沾着七扭八拐的亲。她大出我许多岁，最小的儿子和我同龄，以至于童年时，她每次叫我小兄弟，我总是涩着面皮应。

她和她丈夫在镇上做建材生意，店子就在我家杂货铺对面。建材者，顾名思义，建筑材料：水泥、钢筋、地板、油漆也兼带着卖电器，灯具。

她家生意很好，想想那段岁月，也正是赴沿海掘金的首批乡人锦衣归故里的时间，人一富贵，自是要修房动瓦来夸夸阔气。她家生意兴旺得，成日里都有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呼啸而至。

镇上的人眼热，眼热中也带有自我劝慰的同情，这种情绪，多半是对开容姐而发的：亏她一个女人！不擦脂抹粉，也不见去哪家絮话串门，天天弄得脏兮兮，去抗钢筋卸水泥。你说人啊～钱挣多少，弄成这样有啥快意。

开容姐有没有自己心底的快意不知道，但说完这话的人总算松快了，亲亲热热地和老婆脚底板抵着脚底板搂着睡了。

你说她为什么不多叫几个搬运工？老板娘嘛，坐着指挥下不就行。也有人问过她，她总是说，小生意，小生意，费不起人力。

靠她和丈夫的肩酸腰痛，门面从两间变成了四间。这并没有使他们松懈下来，还是自己风尘仆仆地跑，负着重物，头低低的垂着，像心里惦记着母巢的昆虫。

生活上，我记忆里，总是捧着一个斗大的碗，在店门口的矮脚凳上坐着，碗里装着面，汤底是黑的，其黑者，酱油兑开水。

如果她丈夫抽烟不这么厉害，或许门面房还能再添一间。

老胡（她丈夫）一天最多能抽一条烟！这是最高的记录，平时也得有个五六包，才算完成了今天的“排放任务”。

老胡是个奇人，我这么说，不因为他烟瘾极大，也不因为一天到晚黑白混沌的汤面，还把这人吃成了个大胖子，我这样说，是因为他‘夜走’的毛病。

是走，不是跑。走也不是通街走，就只沿着他们家店前的空地来回踱步，绝不出错。好像国王在巡视他的领地，不踏到邻国地域一步。

是夜走，因为白天里许多事，也因为晚上睡不着。老胡一开始走，常要给人解释是睡不着觉。后来就不用说了，镇上应该才多少人？日久天长，大家都知道了镇东街开店的老胡，晚上睡不着，在家门口走。

他走，还抽烟。不用手扶，嘴叼着烟卷，烟灰快成截了，就抖抖，烟燃尽了，就吐出口。老胡是个络腮胡，那时候好多人的心愿，都想看老胡被烧一次胡子，可老胡技巧纯熟。

我们家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住所。我的那间临街，有时候半夜起身去小便，总要稍带着看看窗外的老胡。

烟头一闪一闪在黑漆漆的夜里飘着微小的火，像一只萤的光。一个奔走人间的大胖子，一点萤光，这童年印象的影响，导致我现在晚上起夜都很缄默。

开容姐在老胡走的时候，或许在睡觉，或许在想丈夫为什么睡不着。

老胡还有抽烟和夜走消遣，开容姐什么爱好都没有。他们有难得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去顾着她家那几个孩子，可那几个小子都是玩野了的性格，开容姐一趟趟地找回来，端盆开水在街边，挨个擦脏兮兮的脸。擦完脸，让几个孩子在身边坐着，自己一会儿看看门面，一会儿看看孩子。脸上也不带着笑。

记起来了，除了看房子和看孩子，唯一称得上消遣的，是她还玩过一段时间老虎机。

老虎机是隔壁四嫂子家的。四嫂子这个人的经历颇为复杂，当可以单开一篇来讲，少叙几句，是她原是我家的房东，把隔壁租给我家当库房，后来她回到老家，把隔壁改成了一个麻将馆，为招揽生意，门口还租了两台老虎机。

老虎机这种用零钱赌博的机器，后来我才知道，据说最开始是因为机器上有老虎的图案而得名。但四嫂子家这两台并没有老虎图案，可能是革新换代后的产品。

机器是一种这样的操作模式：投递游戏币之后，换取点数显示在屏幕上，按点数下注屏幕周围的图案，图案有各种各样的，多是水果，也有美女图案的，作用等于扑克里面的大小王。

下注之后，机器开始运作，灯光开始闪烁，等到一个确实的红点停在某个图案上，而你又正好押注了这个的话，那你就中了，反之，落空。不同的图案，回报率是不一样的，回报率最高的就是前文提到的“美女”，只有两个，回报率高，但也极难押中。

镇上的人虽说不知道这两台玩意儿为什么叫老虎机，但在新鲜劲过去之后，倒是明白了这两台东西的确是要“咬人”的，咬人，咬人袋里的钱钞！

醒悟这一点之后，玩的人迅速变少起来。却不是有多高的觉悟，只是十有九输，钱袋子暗暗叫苦，要是输光了的话，唉，家里还有一头嗷嗷叫的“母老虎”或“公老虎”在等着呢。

开容姐是最后还在玩的寥寥几人之一。她一开始只在旁边看——她肯来看这些，已经是场热闹了。有的人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输到还剩几块的时候，就起身一让对她说：“开容！你来玩，你看你，看大半天了。”开容姐这时候总说，我不懂，你玩你的。

有一天，我上学从后门经过，听见老虎机的音乐声，到四嫂子家麻将馆后门一看，四嫂子家前门关着，也没开灯。一个女人正坐在那玩老虎机。

是开容姐。我以为我看错了，我又看了看，是她，而且战术选用的是强攻路数，每次她只押“大小美女”，大把大把地往里填币。平静地塞进去，没有一块游戏币落在地上，然后想也不想地全押上，没中，点数清零，又继续重复以上流程。

我那一整天都很奇怪，但没有找任何人说起。

不过，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她虽然来去隐秘，又只是早上玩。但这事之所以漏出去，是因为她把四嫂子的两大箱游戏币都给换空了！

这事轰动了镇里。街坊们都在猜这是多少钱，这其中有些人说，瞧着吧，老胡不把她打得惊叫唤！

这天夜里，老胡没出去走，他们临街的房子里也没有传出女人的哭喊。

早上的时候，有人特意早早地起来，到我们店里买东西，眼睛还盯着对面紧闭的门市，这个人批评说：“这个老胡太狠了！怎么能蒙着被打呢。”

这个人说完话，顶着黑眼圈回去睡觉了。

建材店照时开了门，两口子还是正常的做生意，只是开容姐不再玩老虎机了。

我后来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赌博很不对很不好，可是那天早上，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的眉头舒展开来啊。

时间来到前几天，母亲和我说，一楼住的老太太。

老太太是母亲的“乡党”，其实彼此的老家还隔着几个县，只是人在异地，乡情就近了些。

母亲说，一楼的老先生都去世了。我碰到老太太聊天才知道，前两个月走的，哎，我印象中那老先生总喜欢在露台上坐着。

母亲这个年纪的人，已经开始爱感叹人世短暂。

因为这个话题，又聊到亲戚中一个脸苍白的，总是在抽烟总是在咳嗽的哥哥，因为听说患了癌，就问好些了没，母亲答已经要康复了。

可能是因为关于癌，母亲突然说，你还记得开容吗？她得癌治了半年，上个月，人没了。

她说“吃了一辈子苦，眼看着要享福了，人走了。挣这么多钱有什么意思，这不才刚走，就开始有人给老胡介绍对象了，还好几个，就是要贴上老胡分财呢。呵，有这么好，老胡这个人啊脾气那么怪，除了开容，谁能和他过得下去。想想也可怜，死了老婆，以后再走到天明，也没人等着了。”

或许也有人吧，但也不是开容姐了。

我和母亲撑着伞，站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