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气息其实不是秋风送来的,每年的这个时节,你都能感觉得到,秋天就潜伏在扫帚扬起的灰尘里,秋天就藏匿在人们年轻的笑声中。
哥哥出事那一天,秋风开始吹拂学校那棵木棉的枝叶。放学后我留下来值日,拿着扫把打扫教室门口,那时候黄叶像一群枯焦的蛾子在空中飞舞,有的坠入深渊,有的越过栏杆飘进来,安详地落在三楼的走廊。我看到了那棵木棉树颀长的枝干,发现了在树皮干枯褶皱间攀爬的蝉。
那天傍晚,我和同学做完打扫的工作,留在教室里想把恼人的数学卷子先写了。等我们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路过暮色笼罩的操场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异样是在家里,我回到家发现只剩二姐一个人在厨房做饭,父母都不在。
二姐告诉我,哥哥傍晚在操场跑步,突然心肌梗塞,现在已经送到医院了。
我问为什么会心肌梗塞。二姐的脸色显出一些担忧和迷茫,她说不知道。
我们默默地吃着晚饭,家里只有电视的声响。吃完饭,我在客厅展开一张折叠桌,开始做功课。父亲和母亲很晚才回来。先是外面传来了父亲那辆踏板摩托熟悉的引擎声,过一会儿是他们进来时空旷的脚步声,我看到母亲脸上带着泪痕,看到父亲冷峻的面容,他们回来的时候一言不发。我也不敢说话。临睡时分,我爬上床,听见父母在客厅里低沉的谈话声,我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但我也能猜到一些东西了。我想那天我和二姐都已经知道了答案,彼此心照不宣,连二姐也没有向父母询问她弟弟、我哥哥的情况。那个答案就是那么地沉默、踏实地落下来,落在这个家里,就像轻盈的落叶。
我初三那年,哥哥死了。
2
我和哥哥就读于同一个学校,我在初中部,哥哥在高中部。那年哥哥高三,他是他班上成绩最差的学生。
我总是看不起我哥哥,我从不跟哥哥一起上学。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哥哥都是一个异类。他长得跟别人不一样,他是一个畸形儿。因此学校的人们给他起了很多外号,包括初中部他那群陌生的学弟学妹,他们都喜欢嘲笑他,拿他做笑柄、谈资。那天朋友来我家,看到了我哥哥,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偷偷地惊喜地跟我说:“他原来是你哥哥,脑瘫原来是你哥哥!”这个外号我不知道是谁起的。起初有人说我哥哥长得像脑瘫,从此他们就这么叫他了。在学校看到哥哥,他们就会像看到了天气的变化一样,谈论一个新鲜人物就像谈论天气一样自然,他们会互相说:“看,脑瘫出现了。”
那天傍晚,哥哥去操场练习跑步。有人说他跑了十几圈。最终他因为心梗倒在了跑道上。操场上的人们见到有人晕倒了,赶紧去教学楼找老师。
学校立马呼叫了救护车,也通知了我父母。我们只知道哥哥从小就体弱多病,他小学的时候得过肺炎,他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炎,他的肠胃也不好。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心脏会承受不了那样的一场长跑,我们不知道一个体能挑战会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哥哥葬礼那天,跟送别老者的规矩一样,我和姐姐也依然是披麻戴孝。我在我家门口看见父亲丧棚下的背影,父亲身材瘦弱矮小,他身穿缟素,肩披黄麻,他的头发像乱草一样在秋风中动摇。我听见姑姑在里面叫我父亲。父亲似乎在发呆,他精神恍惚,叫了几遍,等我在旁边喊他他才反应过来,他回过头时满目浮云。他往房里走,迟钝的姿势像老了十几岁。姑姑呼唤父亲是因为入殓师有事吩咐。入殓师穿着一身道袍,把一根粗麻编成的柔软鞭条交到父亲手里,他说父亲和母亲每人都要鞭打三次尸体,代表儿子没有报完养育之恩就匆匆离去。裹尸布揭开了,我第一次见到了哥哥的尸体。在葬礼到了某个环节的时候,母亲一边轻轻地抽打哥哥,一边哭。她的眼泪此时像决堤一样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淌在她松弛的脸颊上。我受不了这样的画面,这是我人生中第三次看见母亲的眼泪。第一次是某一年因为被父亲训斥,第二次是不久前我在她脸上见到的泪痕。
这个平静如水的周日,我睡到很晚才醒来。昨晚我们驱车往小镇外开,把哥哥葬在山里,在他的墓旁放置了一盏长明灯。
我快忘了夜里的情景,也快忘了那盏灯。可在睡梦的结尾,我又见到了那盏长明灯和灯口橘黄色的火光,那团沉静的光芒渐渐弥漫、扩散,吞噬着周围的黑暗,直到光明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像是把我引向了一个梦境的出口,豁然开朗。我醒了,我看见中午灿烂的阳光照透了房间沉重的窗帘。
我听见父亲趿拉的脚步声,还有他喝稀粥时吸溜的声响,父亲在房间门口探头朝我看了一眼,见我醒了,就说:“起床啦,都12点多了。”父亲的声音十几年里都没变,他的声音不是那种低沉的中年人的声音,也不是一种有磁性的嗓音。父亲当过兵,练就过一副大嗓门,但平时,他都是这种显得有一点文弱、又瘦溜的声线,似乎带着一丝稚气。父亲转回身,我听见他把碗咯噔地放在餐桌上,接着他的拖鞋声又响进房间来,父亲的眼神平静而浑浊。
他不厌其烦地站在床边,说:“你知道了没有,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剩你一个男人了。”
我依然躺在床上,我感到疲惫,我已经睡了很久却仍感到疲惫。我像没听见一样不吱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3
父亲接的活大部分都来自深圳这个大城市。他是一个电工,有时候负责新房的电路施工,有时候接手住户的物业维修。我去深圳的时候住过他和姐姐的合租房。我们的大姐,高中上到一半的时候,厌倦了考试和教育制度,任性地和朋友一起离开了家乡,跑到大城市,开始了打工的生涯,现在大姐在深圳做服装销售,和父亲一起住在一间一房一厅的小房子。姐姐睡房,父亲睡厅。
那是我初一的暑假,我和哥哥一起去了深圳,想见见世面。我们本来都不想在出租房过夜,觉得太窄,太憋屈,我们想去住酒店。但父亲坚持让我们住那里,他说我们不准花酒店的冤枉钱。于是我睡房,大姐下铺,我上铺,父亲给哥哥铺了张竹席,让哥哥和他一起睡在客厅的地板上。
我和哥哥见世面的方式,就是去坐深圳的地铁,看深圳的美食街,逛深圳的书城。哥哥跟我一样都是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不懂,而我们的大姐工作忙,一年鲜有假期,她也没办法带我们两个乡巴佬去体验城里人更高级的待遇。
父亲七点半就去坐地铁上班,晚上下班回来给我们做饭。越长大,我就越抗拒跟父亲在一桌吃饭,我受不了父亲没完没了的絮叨,不管是对谁的。父亲对哥哥说:“多吃粥和饭,这些才是对身体好的。以后你上大学了还像现在这样吗?”父母都是这样说的,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却默契地都没受过他们影响,我们有时一天都不吃米饭,我们一向没有主食的概念。
父亲是一个电工,家乡也是需要电工的啊,父亲有时候也接家乡这边的活计。有一天早上我坐上父亲的踏板摩托,让父亲载着我来到了工地,那地方就在镇上,离我家很近,那是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房子里面望过去空空荡荡,只有地上堆着的建材,还有空气里弥漫的碎屑与灰尘。算上父亲,负责装修这间房子的只有三个人。我帮着父亲把一些木材从门口搬进院子里,我想我参观够了,我跟父亲挥手道:“我走了!”父亲手里拿着一把锤子,他用锤子指着一个方向说:“走那边,那边近。”于是我就沿着父亲指示的方向,走出了那条弥漫着水沟臭气的巷子。我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物色了一家杂货店,进去买了根冰棍。
我回到家里,发现哥哥拿了我的语文习题册,正殷勤、有味地阅读着,我知道他又是在读阅读题上边的散文或者小说了,他是个书呆子,喜欢看来自各种地方的各种各样的文章。我一边打开电脑一边酸他:“又看书,考试也考不了多少分,你装什么B。”
4
哥哥死后,有一年的时间,我都不敢到哥哥的床上睡。
说来可笑,我到初三之前还是跟父母挤在一张床上睡。父亲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深圳,我基本上一直是跟母亲一起睡的。这件事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
跟母亲睡不是因为我晚熟、胆小,而是因为我家确实没有空余的床位了,我们兄弟姐妹都没有房间,
有的只是房子的一个角落,还有一条挂在两面墙之间、起分隔作用的帘子。帘子里面,是一张双层的木床,下铺够睡两个人,上铺只够睡一个人。下铺是女生的,上铺是长子的。夏天的时候,我会到客厅铺张竹席睡,冬天的时候,我就往房间里钻,母亲也不忍心让我睡地上,怕我着凉。
哥哥走了,意味着他的床位空出来了,我可以睡在那了。
那是我哥哥以前的床,我从不觉得那是一个死人的床。我不这么觉得不是因为哥哥是在外面死的,而是因为他是我哥哥,我的亲哥哥,那个一直容忍他口无遮拦的弟弟、坚毅又冷静的哥哥。
我不敢到哥哥的床上睡,不是因为害怕什么,而是觉得哥哥死了,我马上就占用了他的东西,这是对他灵魂的不尊重。
我中学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但随着我长大,我渐渐变得冷漠,我残酷地想着,人是没有灵魂的,灵魂只是一种寄托罢了。如果人有灵魂,那么他死后,他最亲的家人,早感受到了他的某些讯息了吧,不舍也好,祝福也好。
那天我打了半天游戏,觉得很困,恹恹欲睡,像是一种心血来潮又像是一种突发奇想,我没有继续在母亲的床上躺下,我走出房间,不知不觉就爬上了哥哥的床。我很快就在竹席上沉入了梦乡。我梦到了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去某一个广场玩的情景,但那个梦把回忆扭曲得光怪陆离,梦总是这样,梦总是把记忆和白天的情景解构得模糊、浑浊,梦总是胡搅蛮缠,支离破碎。
梦的内容和创意我早就忘了,但我睡醒后呆坐在床上,不停地回忆那个童年的片段,每重温一次,回忆就变得更加的清晰和美好。
那时候我几岁呢?我记得我连小学都还没上呢。我记得父亲牵着哥哥的手,哥哥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到了一排娃娃机的前面。父亲不是带我们去夹娃娃,他是在跟一个阿姨说话,说完,阿姨把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举起来,对着我们,她要给我和哥哥拍照。对,父亲就是带我们来这里拍照的。几年之后,广场上的那个小相馆已经不在了。我和哥哥都没笑,我们从小到大不论拍什么照都不懂得特意微笑。阿姨跟哥哥说:“你把手放在弟弟肩膀上。”哥哥照做了。
那是我和哥哥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的背景是一堆囚禁在玻璃后面的毛绒娃娃,现在那张照片就夹在我们家陈旧的相册中。
父亲又带我们逛玩具摊,他给哥哥买了一个发条老鼠,给我买了一个发条青蛙。
父亲问哥哥:“知道为什么给你买老鼠吗?”
哥哥说:“我属鼠。”
父亲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脖子上,父亲抓着我的脚,我虽然因此不会掉下来,但心里还是害怕,忐忑不安。父亲问我:“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手里紧紧攥着我的新玩具,生怕它摔下去。我说:“青蛙。”
父亲问我:“为什么给你买青蛙?”
我听见哥哥兴奋地喊道:“因为他属青蛙!”
5
我们从不知道原来哥哥写了那么多东西。
哥哥不仅会看各种地方的文章,原来还会在各种各样的纸上写东西。有的写在撕下来的日历背面,有的写在用剩的数学作业本上,有的文字就挤在一张小纸条上。有的纸条只是在农信社取的号,有的纸条是交水费的收据。
大部分文字,哥哥还是写在一个个的本子上。哥哥使用本子的时候分工明确,有的写初稿,凌乱成谜,有的写定稿,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哥哥的文字不止于日记,还有更加自由的回忆和晦涩的心绪,还有散文和诗。我们整理哥哥遗物的时候,把哥哥散落在家里的那些文字,也都收在那个柜子里了。哥哥的柜子就在房间的角落,它并不起眼,但它就像一个藏宝箱,那里面装着哥哥卑微的宝藏。
在父亲开始整理哥哥的文字之前,只有我会经常去翻阅哥哥记录的那些心绪与回忆,长的或者短的,一篇成型的文章,或者只言片语。
我感到我正在窥探哥哥隐秘的内心世界。小时候我偷看过哥哥的日记,还有姐姐的日记,我都偷看过。但是那种感觉已经不一样了。哥哥以前的日记,已经找不到了,可能是被哥哥自己扔了。而他现在遗留的这些文字,让人揪心,让人透不过气。
阅读哥哥文字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有时候,哥哥的文字像是一个深潭,把我引向一片幽暗的水底,让我觉得压抑,有时候,哥哥的文字舒缓灵动,我得以放松思绪,让思绪重新从水底探出头,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哥哥写过:你是一阵风,我的心是摇曳的烛火。
哥哥写过:我很焦虑,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每过一天——没有任何起色的一天,我人生的可能性就减少一寸。我就越来越接近一个被唤为“一事无成”的深渊。
哥哥还写过:我很晚才学会叫爸爸,很晚才学会和陌生人说话。我觉得这种事就是天生的吧,但我爸一直觉得这是我妈的教育问题,他对我很好,却总是把气撒在我妈身上。我爸跟我妈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不积口德的,想到什么就骂什么,无论多么无意义的琐事他都会斤斤计较。
6
深圳到家乡,有4个小时的车程。
父亲从深圳回来的时候,经常是在晚上十一二点。空闲的时节,父亲就会回来。
家乡是一个沿海的小镇,盛产水产品,刚好父亲也是一个特别喜欢吃海鲜的人,几乎每天你都可以看见父亲啃剥着红色的螃蟹和坚硬的皮皮虾。
父亲每次回乡之后,照例只是每天坐在客厅,看一整天的电视。他会看到后半夜,父亲习惯了熬夜,而且他享受在凌晨的时候孤独地吃着宵夜的乐趣。
有时候,晚上有朋友的邀约,他七八点钟就出门打麻将去了,直到凌晨三四点或者天亮了才回来。
这就是我父亲的生活常态,用我母亲的话说,叫做“有活干,没活躺”。
然而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破天荒地发现,父亲端正地坐在房间的床沿上,正翻看着一本作文簿,我看见存放哥哥东西的那个小柜子的柜门敞着。父亲竟然在看哥哥的文章。恍惚之中,我像是又见到了哥哥拿着我的练习册,入神阅读的身影。
家里的每个人哥哥都写过,父亲知不知道哥哥是怎么写他的?我不希望父亲知道,我不希望父亲读到那些文字,那带来的只会是尴尬。
7
哥哥的日记
今天我们上最后一节数学课的时候,很多班都已经放学了,只有我们两个重点班还有课。没有任何不详的征兆,我没有预料到我会突然经历怎样的一场羞辱。上课的时候,楼下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人妖!”
我吓了一跳,我是在心里吓了一跳,我努力保持镇定,没有表现出来。那只是个开头,楼下的那群人不停地喊起来,“人妖!”“人妖!”,我觉得我的整个脑子突然越来越冰冷,我坐在我的座位上觉得芒刺在背。
喊叫声毫不罢休地响着,之后我的另外一些外号也被翻出来了,他们欢畅地喊着“肾不好!”“吸毒仔!”。那堂数学课我什么都没听下。尴尬,羞辱,难堪,还有绝望,像梦魇一样嚣张地长久地压着我,似乎一心要把我的神经压垮。
曾经有一个类似的数学课,楼下也有一堆男生在野蛮地叫唤,他们叫着“xx”“xx”,班上大家都笑了。楼下的男孩们促狭地,不肯罢休地喊着。他们喊得不是别人,是我们班花的名字,那个美若天仙,秀色绝俗的女孩。与其说是调戏与骚扰,不如说这是少年放荡的赞扬。
这对于我,是一个讽刺,像耳光一样抽在我脸上,烧灼着,火辣辣的。
我的同学们都不笑我,我也没听见他们的谈论,他们知道那些声音是针对谁的,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用他们的沉默保护着我,关照着我。
8
如果说最初父亲看哥哥的文字,只是因为在哥哥死后,他对哥哥的念想无处寄托。那么之后,他越来越频繁地打开哥哥的柜子,拿出哥哥的笔记本,说明他是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父亲无疑是换了个性子。父亲并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人,虽然他只上到了初中,但是他早年在家乡做踏板摩托生意,之后又到深圳打拼、赚钱,其间都跟不少人打过交道,父亲能够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和粤语,他是有一定的见识的。只是随着父亲踏进社会,早就丢掉了阅读,丢掉了书本,他不碰书,不碰笔,他只看电视。对于父亲,电视就是他最主要的知识输入和文化输入的途径。
父亲现在重拾了阅读的欲望,我不能说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常常想,父亲到底读到了什么?他是在哥哥的文字里找到了某种共鸣?还是觉得读到了自己遗失的青春?这不可能。
可父亲似乎像看电视一样看上瘾了。那天我看见父亲仍然是坐在客厅的靠背木椅上,电视机开着,可他的眼睛却盯着手里的笔记本。我不知道他那时在看的是哪一篇文章,我希望他看的是哥哥快乐的回忆,而不是哥哥痛苦的宣泄。
我想,父亲打开那个小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打开了儿子内心世界的大门。
父亲就像被点燃了某种热情。母亲也翻开过哥哥的笔记本,她看到了哥哥写的一些诗,她说她看不懂这些东西。之后她只是细心存留着儿子的遗物,但没再打开柜门。可是不得不说,父亲却像变了一个人。
9
哥哥的日记
迷茫,达到了极点的迷茫。我觉得控制不了我自己,而且不止是在学习的时候。我觉得救不了自己的成绩,觉得自责。感到自己顶着所有人的责骂,但又似乎极其无辜。
今天我妈跟我说:“你这副样子,不读书你还能干嘛?”我妈不仅对我失望,也对我绝望。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是本来就绝望的,还是我妈把我的人生渲染得如此绝望。我想这绝望到底还是客观的,绝望就是属于我的现实。是现实没错。我妈看得出,我也看得出。
10
高二的时候,跟我的大姐一样,我也选择了文科。记得当初我大姐说:“理科太难了,我宁愿背书也不想背公式。”
在我的班上,算上我,只有五个男生。我们五个人每天下课了都聚在阳台,有时候议论着那满教室的女孩子,有时候开着没羞没臊,无边无际的玩笑。
有个男生倚着栏杆,在楼下发现了什么,他说:“看,你们看那个女的。”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往楼下望。他说的是一个面颌有些畸形的女生,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她的脸尖得像个锥子,下巴又不幸地往前突。
他继续说:“昨天我骑着摩托在马路上看见她了,她穿得跟什么似的,那叫什么,连衣裙!还低胸的!”他一边说一边轻松地笑着,“我去,跟人约会呢说不定!”
我笑不出来。
就因为她是特殊的,所以她不得不承受一些别人无需承受的东西。
真不公平。
小时候我曾经想着,我要是畸形我早就自杀了。那毕竟是一个小孩子的胡思乱想。生活的苦难,无论落到谁头上,不都无法推卸吗?
哥哥出事之后,他的一个同学告诉我们,每次体育课上有测试的时候,哥哥跑步总是跑最慢的那个,他想,哥哥肯定希望把体能练好。那天放学了,他们几个人都去操场跑步,哥哥也在,他和另一个同学跑了几圈,歇了一会后,拿上书包准备要走了,那时他看到哥哥还在跑道上跑呢,虽然哥哥的腿已经都跟不上了,跑得很慢,但他还是坚持跑着。那时他们两个还暗暗敬佩哥哥的毅力。谁曾想第二天到了班上会得到那样的消息。
我想起哥哥在日记里写的,他写道,他很害怕在傍晚跑步的时候遇到那些喊他外号、逗弄他的人。
既然害怕,哥哥那天又为什么要那样拼命地奔跑?
11
哥哥的日记
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罢了。
只不过,那个名字的持有者,她的光芒却太过耀眼,那样的光芒足以把她的名字也一起沾染,就像星星和月亮衬托了太阳的伟大。
也许我爱上的只是她的皮囊。
但,这不也是爱吗?
如果不是爱,我何以如此痛苦。如果不是相思,何以自惭形秽。
我想过,我可以从她身上汲取动力,让她成为我奋斗的理由。
但要我怎么做到?这不是愚蠢的自欺欺人吗?我要说服自己相信,我能够触碰她的世界?
你能不能认清这点,然后抛弃杂念?你应该为此释然和愉悦的。认清吧,好吗?
你永远都配不上她的。
12
我想我的哥哥,他没必要承受这些的,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呢?
我觉得哥哥的死是个解脱。
但是,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13
父亲开始学习拼音,学习打字。这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天父亲问我,我平常在电脑打字是打的拼音还是笔画?
猝不及防的问题。我回答他,拼音。我告诉他电脑没有笔画输入法。
父亲接着问,电脑能不能手写?
我说,可以,用鼠标写,或者用手写板。
父亲又问我,打字快还是手写快?我说肯定是打字。
父亲决定为哥哥出书的想法并不是一个十分疯狂、超前的念头。哥哥不是我们这个家族第一个出书的人。父亲有一个堂哥,他们全家都住在深圳,他们的女儿,我应该称呼她为堂姐,作为一个才女,她初中的时候作文就得过全市的奖,堂姐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高一的时候,那些文章被一家出版社辑成了集子,走进了深圳的每个书城和书店。父亲想让哥哥的文字被更多人看到的愿望肯定也是受到了堂姐的影响。
父亲从哥哥留下的文字里,一定是读到了他认为珍贵的东西。它唤醒了父亲精神深处的一颗种子,于是那棵种子带着青春的激情,破壳而出,振拔生长。
我不知道父亲是听谁说的,他说现在已经没有一家出版社会看手写的稿子了。所以为了自己的计划,父亲需要一台电脑,一台可以让他不受影响地工作的新电脑。哥哥一直以来都没有自己的电脑,不然他早就用电脑写文章了。而如今,父亲将用他新买的一台笔记本,开启自己全新的事业。在这之前,父亲用电脑只是电影,看电视剧。对于那些他需要的功能,父亲还要重新向我请教,并且耐心地学习。
14
那个原本总是坐在客厅看一天电视的父亲,那个原本钟情打牌的父亲,竟然会在哥哥死后,开始天天敲着键盘。为了把哥哥的文字搬上电脑,为了给哥哥出书,父亲不再熬夜看电视,也不再打通宵的麻将了,他选择了伏于案前,夜以继日。比起家里的其他人,我对此的反应不算太大,更不会像母亲一样担忧,她向她的一个当医生的舅舅咨询,问父亲这样会不会是因为受创而精神失常,母亲甚至求签问卜。深夜,我总是听到房间里传来父亲的打字声,父亲打字还很慢,一下一下,像蹒跚的步履,但每一步,都执着而专注。
第一个嘲笑者是我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叔叔那天对我说:“你看你爸,七老八十了还在做白日梦,他就是在浪费时间。”我没有反驳我的叔叔,只是压抑着心里的不满。我想,虽然哥哥从没在任何杂志、报刊上发表过作品,但这就代表他不能出书吗?
父亲没有放弃,他下定了决心,要靠自己的本事,把哥哥的这些文字整理好,辑录成集。
父亲不知道自己正在影响家里的所有人。二姐是一名小学教师,在备课之余的空闲时间里,她也开始敲起键盘,记录与孩子们经历的时光与自己对生活的感悟。有一天,母亲也开始叫我和二姐教她拼音输入法,她说她只是想学,只是想找点事做。我把父亲的计划告诉了我们的大姐,大姐吩咐我也去帮父亲打字,毫无疑问,大姐对父亲也是支持的。
我想,我以前的生活是混混沌沌的,有些应该思考的问题,之前都没考虑过。但我现在开始想,我能为生活树立怎样的一个目标?我能为了实现那个目标而做些什么?
我开始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态度。以前,我选择文科只是因为觉得数学、物理太难。但现在我就像扫清了困在自己眼前的迷雾。我告诉自己,既然做了一个选择,就要为之付出全部的努力。我的目标越来越清晰了。我坚定了考上一个好大学的信念,对于一个高中生,这样的信念可能来自学校的激励,还有老师的引导,最重要的是来自家人的期盼。对于我,它更大程度上源自我的父亲带给我的一种并肩战斗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能够为我传输着源源不断的力量。我明白,我要读的是中文系,我未来要学的是写作,我想好了今后要跟文字打交道。
之后的工作父亲是在深圳完成的,他向一家又一家的出版社与图书公司投稿,而且跟编辑会面、交谈。父亲肯定也向他的堂哥和我的堂姐询问、了解过出书的流程。终于,有一家图书公司的编辑读过父亲呈上的稿子之后,也觉得这些文字是有价值的。他们决定发行这本书。父亲高兴坏了,他打电话告诉我们,还说二姐应该带上我和母亲去下趟馆子庆祝一下。然而好事多磨,图书公司事务繁忙,应接不暇,哥哥的书稿相当于被压在了最底下,日程一拖再拖,从初审到终审就已经足足隔了半年,最后印刷成册的那天,父亲说,其实比合同上约定的期限都晚了两个月。不管怎样,这本书到底还是问世了。父亲成功了。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哥哥的文集也出版上市了。我和哥哥所在的中学,也就是我的母校,得知这本书的消息之后也表示了关注,父亲说学校也为图书馆采购了哥哥的书。我自己也向父亲拿了一册。我把书本捧在手里,感受着它不寻常的分量,我看到了勒口上我的家乡和母校的名字,我翻动书页,上面有我父亲作的序,有我哥哥最真诚的文字。去大学报到的那天,我把哥哥的书塞在书包里,带上它去往陌生而崭新的城市。那本书现在就放在我的桌上。我的舍友们还不知道书脊上的那个名字,就是我的哥哥。但这不止是我哥哥的书,这是我哥哥和我父亲共同的著作,它凝聚着父亲的心血,也镌刻着父亲的思想和向往。对我而言,它是未知前路的指引,对父亲而言,它更象征着一个家的希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