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紧,秋渐深,人声不止,熙来熙往。我置身人海,却宛若深陷花田,细小的白色扁豆花密密地挨着,随风涌动,裹挟着记忆逃奔远方。
独站在街道一旁等候行车的我,浑身一抖,扯了扯单薄的外套,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啪一声响,有人拍了我的肩,轻柔地,短暂地,又是熟识地。我一面怀想,一面调整身姿,总没来得及,就被身后熟稔的声音震住了,“朝儿……是朝儿吗?”
那声音先是震颤的激动,再有些许的疑虑,当我转身时,这种疑虑便全然消失,留下了一个上扬的高音反问。
——阿蝉妈妈!还容我再多想吗?面前这位清瘦的女子便就是我最初的记忆。我一时之间呆傻傻地愣着,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去处。
“你近来可好?”“阿蝉近来可好吗?”我同她几乎同时发声。唉,我常常不大好,又羞于说出口,只好讪讪回应。阿蝉妈妈见我情况尴尬,说不出什么了,但却是不情愿让我走的,便回想起了几年前,把几年前我和阿蝉的童年傻事、蠢事、趣事一同搬了出来,源源泉水一般说不尽,道不完。
“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来我们家玩吗?”阿蝉妈妈语调不稳,笑得身子下弯,眼神怜爱地看着我,“那时候你一见我,还以为我是你妈妈,拽着我呦,一个劲喊着 ‘妈妈妈妈’”。这件事倒是没大稀奇的,在那时候阿蝉妈妈和妈妈又有什么两样呢?
“朝儿,朝儿……”声音沙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唤了多少声。我急急应答,匆匆看了阿蝉妈妈一眼,离去。
这时,层层叠叠的白色小花朦胧了双眼,我才再次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想起了自己的去处。
壹
小可怜,小的时候大家都这么叫我,惟有阿蝉和她一家人亲热地叫我朝儿。
朝儿的妈妈在朝儿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朝儿的爸爸在外地奔波,剩下了小小的朝儿和外婆,孤单二人。
顾奶奶是外婆的老友,往日朝夕相处的情谊总惹人羡慕,顾奶奶得知了外婆的处境后,二话没说,直叫外婆快快去她哪儿才是。一是为急切想见见往日的好友,二是说好奇想看看外婆小外孙女的模样。
再不久,外婆和我迁入了南城的顾家弄,那时我大概才四岁半,没去上小托班,带着野孩子的特性,没日没夜地在巷子里疯玩。
顾家弄是一条窄窄的巷口子,大不过只能住四五户人家吧。顾奶奶住在巷子的头一家,这可好了,大事小情,纷纷杂杂都落在顾奶奶和阿蝉妈妈的身上了,奶奶却偏爱管这些闲散事情,乐在其中。巷子口被扁豆花的藤蔓缠绕,笼罩住了漫射的日光;地面上布满滑腻的青苔,下雨后是最可怖的,就是走个路都总要扶着潮湿的砖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顾奶奶有个小孙女,名曰阿蝉,比我大两岁。都道名如其人,阿蝉却比她的名字还要明亮可人,也绝不是因为每每吃糖,她总分予我一半我才这么说的。
我没忘记大黄。我也不能忘记大黄。大黄,是阿蝉家的看门犬,大黄大黄,却是一条再小不过的小黄狗。
至此,顾家弄这条小巷里便多了一排浅浅的影子,朝儿,阿蝉,和摇着尾巴的小黄狗。
贰
一个悠闲的下午,阿蝉牵着朝儿在小巷子里游走,大黄也跟着没头没脑地转悠,完全漫步目的。
朝儿突然提出来一个古怪的想法,阿蝉古怪地答应了朝儿,大黄应该也古怪地默许了,她们仨便很古怪地走着。以一贯的做法,阿蝉是会从巷口的大路牵着朝儿出去,而这天她们偏不想这么走,算计着换个法子玩乐。
比如,反方向?
从巷子口到巷尾不过是二三十米的距离,她们却从没有抵达到那里去。因得原因种种,大人不允许瞎跑啦,长着青苔的地面容易滑倒啦,巷子里路窄啦,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巷子那头的僻静荒凉慑住了她们。
“喵… …”这一声是遥远而微弱的,是猫叫,又有点像婴孩的哭声那般撕心裂肺。朝儿仅仅扣着阿蝉的胳膊,表示不想继续。大黄听到了猫叫,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迈开短腿,径直前去,叫都叫不住他了。阿蝉追着大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左右着急,只能拽着朝儿一步一步安安稳稳地追。
“喵喵喵”猫叫声愈发走近了,那只小猫做什么叫唤得如此伤心?二人惊奇的发现走在前头的大黄消失了,说真的我们不是应该害怕才妥当吗,但是两个女孩的担忧显然到了极点,边扯嗓子唤着大黄,边加快了脚上的步伐。走到了巷子的末尾,发现巷子之中竟然还藏着一个小巷子。巷子与巷子之间就因得一个错位而契合了。
朝儿也不怕了,出奇地放开阿蝉的手,要自己走,显然这样会快很多。从巷子这头探去,大黄再次映入眸中,这时二人才稍稍安心。走到了一个铁栏杆旁,锈迹斑斑,中间塌陷了一大块,红色的內络暴露出来,像是烂了毛的癞皮狗。这栏杆里就有一只瘦小的猫咪。
阿蝉轻轻触碰了一下锈蚀了的栏杆,“咦——”厌恶腌臜的唏嘘声却是从朝儿口里传出来的。两人看着小猫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朝儿一个飞脚踹铁门,踹地一声闷响,铁锈的碎屑哗哗落地,朝儿也因用力过猛几乎摔倒。
小猫飞快窜了出来,不见其踪影。阿蝉也耸耸肩作罢。
大黄傻傻地愣在原地,痛失玩伴而不自知,久久地朝那远去的背影乱吠。
叁
几天后小巷里便有传闻四起,说现在有的贼已穷途末路到打破了刘老爷子家的破铁门要入室行窃,刘老爷子一回家看见门被打破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去了,他儿子屋里屋外转了两圈也没发现少了什么,还给老爷子装上了全新的不锈钢大铁门。
阿蝉听来羞愧,那贼大约是两个行无所忌的小毛贼吧!
朝儿一逮着空儿就奔阿蝉那里去。这天朝儿找遍了整个巷道,却在顾奶奶那里听说阿蝉早已上学去了。
闲来无事的朝儿和大黄蹲在阿蝉家偌大的院子里,一人,一狗,一院,清闲至极。困倦的午后,大黄也安静得昏昏欲睡,身体倾斜着倚着朝儿,不叫一声。阿蝉妈妈招呼着朝儿吃些糕点解解乏,朝儿欣然同意,她那身边的小黄狗早早酣然入睡。
糕点轻轻一咬,酥酥脆脆,不是甜腻的,而是微微的咸,淡淡的甜。不知道大黄是否喜欢这样的滋味呢?
朝儿叼着两个,再偷偷塞着几个,咸的,甜的都来几个。大黄啥时候能睡醒啊,朝儿蹲在地上憨憨地想着,不一会也睡着了,手里的糕点咕噜滚地。
再醒来,阿蝉还是没放学,可大黄已经醒了,正专心啃着朝儿散落在地的糕点。
“我就说吧,你果然喜欢吃这个。”朝儿有些许得意,同时对大黄一直没能吃到自家的美味而惋惜。
“我这还有好多好多。”朝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就在口袋里翻啊翻啊,乐呵呵地把刚才塞在兜里的糕点掏了出来,各种各样,混成一团,往地上一铺。
“大黄,我特意给你拿的,你吃吧,你吃吧。”大黄汪汪叫着,摇着尾巴,愉快地进食。
朝儿伸手想去摸摸大黄,刚一触碰到他粗糙的毛发,他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突出血红的舌头,一股腥气扑面而来,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只黄毛恶犬般向着朝儿扑了过去。
肆
大黄疯了?为什么我给了他糕点吃他却咬我,幼小的朝儿完全没能明白。
当时朝儿吓得呆了,也没躲开,就让那只凶悍的小黄狗咬住了小皮鞋。阿蝉妈妈一看吓慌了神,操起手边的铁锹就打,狠狠地打。满院子都是大黄凄惨的叫声。朝儿没来由地想哭,一路小跑着回家去了。
外婆听得心惊胆战,纵使我身上没有一处狗咬的伤痕也非得带我去打疫苗。我从那之后再去找阿蝉,她也总上学,可不见有大黄陪着我了,只好悻悻而归。
有一次,我向阿蝉问起了大黄,我说我是不会怪大黄他的,阿蝉却悄悄告诉我,那天她放学后看见妈妈提着个黑色的塑料袋,骑车去了很远的地方,很晚才回来。
我只觉悲伤却也懒去细想,顺手摘下来墙边藤蔓上的白色扁豆花,轻轻地放下。
过不久,爸爸说要换个地方工作,也就把我和外婆一同接去了。
伍
大黄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微醺的空气吹开了洁白的花苞。朝儿低头看着脚下的小皮鞋,皮鞋上有两个极小的洞,看上去像是被毒性不强的蛇误伤了,她也不在意,仍穿着这双皮鞋一个人跑东跑西。
远远瞧见,一株扁豆花藤蔓缠绕着菜地的栏杆,温润的院墙,暗灰的屋房。
两三枝藤上的花朵细细密密,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像一个个身着纯白连衣裙的合唱团少女般清雅,娟秀,齐鸣着哀婉的歌谣。
幽幽暗香,微风拂来,清香立即弥漫,似是意欲强拉着人走近了再看去。
近近细观,有的扁豆花泛着圆润的光泽,蕴含着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缀满藤蔓;有的扁豆花的荚瓣宛若无数蝴蝶展翅欲飞的翅膀,又薄如蝉翼而随着光斑若隐若现。
大黄还在吗?
大黄是化作洁白的扁豆花吗?
我看见一簇簇花的藤蔓缠缠绕绕,顺着墙垣攀扶,顺着树枝攀爬,顺着栏杆攀援。低头看去,烂漫盛开。
阿蝉、阿蝉妈妈、猫咪、大黄都时时模糊,偶尔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仰头眯眼,猎猎秋风,幽香阵阵,使人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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