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翠翠满十六进十七了。茶峒镇已莫不极有序的恢复到平常。翠翠最终还是跟了那祖父过去的工作，一来是想了结老船夫未遂的心愿，其实还是落到成全自己上。
茶峒的日子一天天清闲下来，往外去的人家也只多不少。因此，翠翠得了空时便也只得继续蹲坐在沙坝上的蒿草旁，漫不经心的编着草蚱蜢去耍那黄狗，实则有意无意地发着怔在望那海面远处，一看是一天。而到了端午附近的涨潮时节，溪水便每隔上只一小段距离就会从中部像压抑了许久似的翻卷起白浪，凝敛成一排排大白鸭的轮廓“呱啊”“呱啊”地朝面前的绿水拍去。近岸的石滩地由大片石头作成，翠翠有时也爱在四下无人时轻佻的高挽起裤脚去探那水。一脚深，一脚浅，或一不留意打滑入了水中，冰凉便能刹时激个满身，刺的浑身一哆嗦。寒冬，酷暑；日子也就这么提着脚偷着流过去，算来也有一年的光景。
随着日头消磨过去，翠翠那点少女心思也就一丝丝浮过麻乱的心绪，固执的沾着扯不去，日作强烈。翠翠这个年纪其实正是既爱看人，也爱给人看的。而这再寻常不过的心事落到翠翠这儿，却要使得这可怜的小姑娘总像犯了错的娃娃那样惊慌不已，颤颤巍巍，甚至眼见得一些些瘦削下去。老马兵作为过来人自然看得清楚，便也常差遣翠翠能够去集市上带些油盐回来。
茶峒的集市照矩只五日一次，错了便只能再盼五个日头。翠翠只要得了空便会喊那黄狗伴着去做个幌，而自己好借买油盐的故儿打量四周。
集市当真是个看人的好去处。一切对翠翠来讲都是那么新鲜，见上多少次也并不有分毫发腻的味道。翠翠总是好奇的看那些男女老少皆负着竹篓子徐徐走着，既载货、也作摇篮，厚厚铺了毯子托着小婴孩，高度便也大致到翠翠的耳朵上侧齐平，一步就一小晃。翠翠好笑的看眼跟前那些小娃娃们张牙舞爪的乱挥着捏紧的小拳头，抓着什么便都要凑到嘴边小小咬上一口，也含大人的耳垂，扎起的苞发云云，便禁不住要想象自己要做了妇人的神气，哑然失笑一阵。两侧比邻的摊位上通常会横置着些小商品，凡有间隙处便一定会支起几根简易的粗白杆子后再挂起货物，常是鞣皮带，赶时节的廖青布之类。因此货品得个横一面，竖一面，满满当当又规整的朝行人眼跟前压来。而翠翠这个十六七的年纪，最爱在脂饼与新料子铺前逗留上那么一阵，眼角夹笑的正反摸几下，才恋恋不舍的放回去。
今儿，正当翠翠买好油盐打算回镇时，恰听得有人讲什么话。
一宽脸妇人生怕别人不听见地高声道：“哎，你听了没有，我们茶峒镇里可出大人啦！”
“唔，大人？哪家？”
一人就赶忙应声道：“可不就是顺顺船总家的傩送二老！这月底就要回来，这回可要带家里人进城里享福啦！”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铺子，口中说着这些闲话，无一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莫名的脸发火发烧，匆忙掉转身子向外走去，又无意听得两个人提到这件事。且说：“一切备妥当了，糖酒，腊肉，红斗，都是顺顺船总家要得。”又说：“哎哟哟，顺顺家真是好福分！”
翠翠心中不免有些焦乱，人矮了些，急匆匆赶着黄狗向外三步并两步走，一路上也不知触着了多少人的肘子。待回镇时又果真恰望见顺顺家且有伙计进进出出在搬箱子，心下不敢确认是什么意味，但还是禁不住怔怔的在外头看了一阵，直到隐约听见老马兵略显焦急的催促声方才收了心。
这日夜里，翠翠做了个顶好顶好的梦。她梦见自己在码头，有船只傍了岸，一个脸黑宽肩膊的人物在月光下轻轻倚在桅上向着另一面出神的唱着。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浮起来了，轻轻地飘着，跟着那声音到处飞，步子都虚软了。她心里大抵有了个数目，又象全不明白。似乎自己为这样的歌声已经等了太久太久。而她心里是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
二
第二日一早，老马兵便神神秘秘到翠翠家来。翠翠正在屋门前剥豌豆，来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听到老马兵的声响，心中有事，不好意思见人，便不敢再呆在屋门边，就装作追赶菜园地的鸡，拿了竹响篙唰唰的摇着。
老马兵讪笑着搓着两只手，偏着脑袋看翠翠，把脸凑过来：“翠翠，翠翠，你知道不知道顺顺家在作什么？”
翠翠故意扭过脸去，老马兵便在她身后轻轻舒了口气，用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只唤了一声“翠翠”便不再开口。翠翠怔怔的听，怔怔的想。话头的意味并不分明，却更叫她不知所措。两人呆立着许久在想各自的心事儿，待翠翠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老马兵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翠翠恍惚中似乎听见远山处伴着草虫的清音复奏响起的朦胧女音：
满山木叶堆打堆，问郎会吹不会吹？
有朝一日学会了，只用木叶不用媒。
千两银来万两银，难买阿妹一颗心。
媒婆嘴巴磨出血，难抵一曲木叶情！
三
这一个月以来，翠翠自己早早着手裁了套翠绿色新衣，缝了黑缀红的棉质坎肩，并反复浆洗晾晒了好几遭。随着那个“日子”一天天逼近，翠翠又在紧张与不安中赶早集上第一次鼓起勇气来买了摩挲了很久的脂粉与香波。偷着在夜很深时才扭捏着竟会用纸重重罩上烛灯，心里是真怕会有人瞧见了要免不掉一番打趣，而自己这儿又说不清的。
是日夜晚，这位怕羞的小丫头小心翼翼的取出老早备下在床底黑木匣子里的小物什，兴奋而颤抖的用已被汗渍湿的绵软红线怯生生的去扯净脸上每一根细小的汗毛，又将眉毛理成娇俏讨喜的弯月形，笑着抿了红色，拍了脂粉，学着集市上小妇人的神气和模样挽髻在脑后。仍觉着欠些什么意思，又赶忙趁夜在路旁采了野花，照记忆中那些个新娘子的模样也缚在头上，这才又怕又喜的不停对镜打量自己。
翠翠清楚自己的貌，也清楚傩送的心意与顺顺船总允诺过的事！只是心里禁不住像要所有年青姑娘见心上人那般一阵阵焦灼激动。明日日头儿要真见着了傩送，她会鼓起勇气明明白白告诉给傩送听，自己一年来经历些什么；最重要的是，心意如何！
四
当翠翠终于来到码头上时，码头早挤满了人。人群中也夹杂着不少陌生脸孔，大抵是别镇的，来赶个热闹，于是留着红汗紧张兮兮的捏着长笛之类站个边角处。似乎谁都想挤来瞧瞧这茶峒古镇上第一位当了大人的传奇人物。
翠翠这一宿并没怎么睡。本也想赶在最前头去守那水船傍岸，不知怎么，一路上却一步挨一步，一步慢一步，越走越羞，最终给落到了后头，有意别让人瞧。
翠翠看时辰差不多，便一面缩着身子挤进人丛，一面听人家正杂说些什么话。
一妇人神神秘秘的斜着嘴角向周围人招呼着：“哎哟哟，嗨，嗨！你们可还知道不知道？岳云二老当了大人，今个儿回来怕是要娶媳妇了！”
翠翠光只是听了，已羞得浑身一颤，脸连着耳朵、脖颈，都着了火似的烤炙起来，拍也拍不去。直像认错的孩子低垂着小脑袋，又禁不住要偷着眼瞥四周。
一个妇人便神气十足的赶忙说：“嗨，这有什么稀罕？谁不知道岳云二老那命里要娶个城里大姑娘，沉甸甸的处长女儿哩！”
有人吃惊的插进嘴：“哦，那岳云二老真是捡个好福气！”
“那话也不这么说。岳云二老是在下桃源时与那姑娘结的缘，听没有？姑娘人美心善，帮了二老不少忙。他又不是傻小二，不知道自己欢喜谁么？”
翠翠刹时慌得浑身一硬，眼睛干涩刺痛。说也奇怪，方才还炙烤着全身的热意，甚至都要闻见烧灼的焦味儿，瞧见噼噼啪啪响着的荧蓝色小火星了，刹那间就能转为坠入冰牢般的浑身湿冷，粘滞！翠翠在心里头破碎而颤抖的喊了一声，便趁着众人不留意的当儿自己跑了开去。
一艘水船渐渐傍岸了。翠翠赶忙钻进一处草垛后偷着眼瞧那水船上下来的两人，又禁不住要向后痛苦的缩了一步：那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宽脸黑臂膊仍影儿样虚晃在眼前，看得分外清楚的确是那紧紧依偎在他身旁轻声说着话的待嫁娘。那姑娘估摸年纪也有十五六岁，神气又娇又柔，面如建兰色，薄薄涂了蓝青眼黛，挂一层脂彩，楚楚谡谡，矜贵又直讨人爱。金钗一股柔柔插在鬓中，穿件杏黄银花旗袍，上罩淡杏短袖绒线衫，愈称出鼓蓬蓬的胸脯。
翠翠从未想过那般坚毅豪爽而沉稳的男子脸上原来也会有如此柔和顺从的神气。傩送他似乎黑了些，身子架也壮了些，刚剃过胡茬的脸庞上隐隐泛出一圈青黑色。他再自然不过的轻轻拉过待嫁娘的手将她环在身侧。她笑，他也跟着微笑。她出神想着什么，他便马上沉起脸来。
翠翠这下糊涂了，真的糊涂了，四肢一阵虚软，似乎自己不是在站着，而是从上头被一根线虚虚的吊着一样飘在地面上。而每多看他们一眼，翠翠就越多一分相信自己的不幸已是容不得质疑。她僵着身子透过树丛的间隙看见人们重叠在一起的块块黑影，怔怔的朝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经糊了满脸。
五
顺顺船总家搬走了。
翠翠心下当时不愿去送他们最后一程，如今又只得后悔起来，落个念想都没有。
茶峒的人家也都陆陆续续搬走了不少，镇里越发显得空荡与苍凉，大抵还是因为这边城留不住人。这么想着，翠翠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
今夜的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翠翠恍惚看到了远处海面上距岸三丈远近处有只白鸭正慢腾腾朝这边游来。她疑惑地竖起眉头，想起那年自己也是这般小声的咕哝着：“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的立着。
背着月光似乎有个宽膊黑魆魆的人，模样不很分明，半身沉在水中，隐约的望着她笑。他不说什么，先只是笑，一手捏住那只鸭子，又轻轻做了个招呼的手势，柔而高亢的喊她道：“翠翠，翠翠，你过来，你过来！我捉鸭给你。你过来！”
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痴痴的往海踏去，带着无尽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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