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算命,算到最后确实是人性的抹灭!
01
窗外滴着春天最初的眼泪,张衰卧病不起已经几日了。他是在儿子七岁生日时病倒的,起初还能走着去看中医,此后就只能由妻子搀扶,再后便由终日卧床。眼看着张衰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妻子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五根手指就像白色粉笔一样失去了血色。
算命先生的形象坐落于几条贯穿起来后出现的街道的一侧,在那充满阴影的屋子里,算命先生的头发散发着绿色的荧荧之光。在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应该把丈夫从那几个精神饱满的中医手中取回,然后去交给苍白的算命先生。
她望着窗玻璃上呈爆炸状流动的水珠,水珠的形态令她感到窗玻璃正在四分五裂。这不吉祥的景物似乎是在暗示着丈夫的命运,所以儿子站在窗下的背影在她眼里恍若一片乌云。
在病倒的那天晚上,张衰清晰地听到了隔壁吖妹的梦语。吖妹是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她的梦语如一阵阵从江面上吹过的风。随着张衰病情的日趋严重,吖妹的梦语也愈加强烈。因此,每当黑夜降临后,吖妹的梦语使张衰的内心感到十分温暖,相反六十多岁的樊瑹却让张衰躁动不安。
张衰一病不起以后,无眠之夜来临了。他在聆听吖妹如风吹皱水面般的梦语的同时,他无法拒绝樊瑹与他孙儿同床共卧的古怪之声。樊瑹的孙子已是一个年过二十岁的粗壮男子了,可依旧与他祖母同床。他可以想象出祖孙二人在床上的睡态,那便是他和妻子的睡态。这个想象来源于那一系列的古怪之声。
有一只鸟在雨的远处飞来,张衰听到了鸟的鸣叫,而鸟鸣却使他感到十分空洞,然后鸟又飞走了。一条湿漉漉的街道出现在他虚幻的目光里,恍若七岁的儿子留在袖管上一道亮晶晶的鼻涕痕迹。
一个瞎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清秀的脸上有着点点雀斑。他知道很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所以他的沉默是异常丰富的。算命先生的儿子在这条街上走过,他像一根竹竿一样走过了瞎子的身旁。
一个少女死了,她的尸体躺在泥土之上。一个少女疯了,她的身体变得飘忽了。算命先生始终坐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好像所有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条狭窄的江在烟雾里流淌着刷刷的声音,岸边的一株桃树正在盛开着鲜艳的粉红色。张衰坐在一条小舟之中,在江面上像一片枯叶似的漂浮,他听到江水里有弦乐之声。
这时候张衰的妻子跟吖妹父亲的对话中间有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她转过身来注视张衰,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如同灌满泥浆一般,没有一丝光泽。然而他的两只耳朵却精神抖撒地耸在那里,她看到张衰的耳朵十分隐蔽地跳动着。
这时候吖妹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每晚梦语不止,而且还知道这梦语给院中所有人家都笼罩上了什么,所以她脸上的神色与她那黑色长裤一样阴沉,然而她依旧背着一只鲜艳的红色书包。而樊瑹的孙子出现却破坏了这种氛围,张衰的妻子想起了他与他祖母那一层神秘的关系,之后便把目光从吖妹脸上匆忙移开,又从樊瑹的窗户上飘过。
瞎子坐在那条湿漉漉的街道上,绵绵阴雨使他和那条街道一样湿漉漉。二十多年前,他被遗弃在一个名叫半路的地方,二十多年后,他坐在了这里。就在近旁有一所中学,瞎子坐到这里来是因为能够听到那些女中学生动人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流淌。瞎子住在城南的一所养老院里,他和一个傻子、一个酒鬼住在一起,酒鬼将年轻时的风流经历全部告诉了瞎子,他告诉他用手触摸女人肌肤上的感觉,就像把手放在面粉上的感觉一样。
随后瞎子就坐到这里来了。但起先瞎子并不是每日都来这里,只是有一日他听了吖妹的声音以后,他才日日坐到这里。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好几个女学生的声音从他身旁经过,他在那里面第一次听到吖妹的声音。吖妹只是十分平常地说了一句很短的话,但是她的声音却像一股风一般吹入了瞎子的内心,那声音像水果一样甘美,仿佛滴下了几颗水珠。吖妹富有辨识度的声音在瞎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很难消失的编痕。
瞎子便日日坐到这里来了,瞎子每次听到她的声音时都将颤抖不已。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听到吖妹的声音了。当有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听到了雨鞋踩进水中水珠四溅的声音,根据雨鞋的声响,他准确地判断出他们走去的方向。可是吖妹紧接着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却并不知道在这个人的嗓子里有着他日夜期待的声音。
阴沉的雨天使她的呼吸像是屋檐滴水一样缓慢。不久之后,瞎子出现在她面前,瞎子是坐在算命先生居住处的街口。那时候有一群上学的女孩子从这里经过,她们像一群麻雀一样喳喳叫着,她们的声音在这雨天里显得鲜艳无比。在她的记忆深处,瞎子已经坐在了这里,但她无法判断瞎子端坐在此已有多少时日,只是依稀感到已经很久远。
瞎子那个时候已经坐在街上了。吖妹的声音消失了多日以后,这一日偏偏出现了。那时候那所中学发出了好几种整齐的声音,那几种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排成几队朝瞎子走来。瞎子知道那里面有吖妹的声音,但他却无法从中找到它。不久之后那几种整齐的声音接连垂落下去,响起了几个成年人穿插的说话声。然后瞎子听到了吖妹的声音,她显然正站起来在念一段课文。她的声音像一股风一样吹在了他的脸上,他从那声音里闻到了一股芳草的清香。但是她的声音时隐时现,那几个成年人的说话声干扰了她的声音,使她的声音传到瞎子耳中时经过了一个曲折的历程。
然而一个短暂的宁静出现了,在这个宁静里,吖妹的声音单独地来到了瞎子的耳中,那声音仿佛水珠一样滴入了他的耳朵。她的声音一旦单独出现,使瞎子体会到了其间的忧伤,恍若在一片茫茫荒野之中,吖妹的声音显得孤苦伶仃。此后又出现了几种整齐的声音,吖妹的声音被淹没了,就像是一阵狂风淹没了一个少女坐在荒野孤坟旁的低语。
02
张衰的妻子正和吖妹的父亲在说着关于吖妹夜晚梦呓的事,而张衰似乎是在听着他们说话。他那张灰暗的脸毫无表情,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的儿子,他儿子正兴冲冲地在院内走来走去,那大脑袋摇摇晃晃显得有些沉重。
此刻吖妹推开院门进来了。吖妹的出现,使她父亲和张衰的妻子之间的对话戛然而止。她走进来时脸色十分阴沉,但她身上的红色书包却格外鲜艳。吖妹低着头从父亲身旁走过,走入了敞开的屋门。樊瑹的孙子这时也从屋内出来了,他似乎是听到了吖妹进来时的声响,他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走入屋门,吖妹的父亲问张衰是不是感到好一点了。
张衰听到了他的问话,抬起混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他没有回答他,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妻子说还是老样子,便建议张衰去看看算命先生,没准在命上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他的妻子早就有此打算,听了这番话后,她不由朝丈夫看了看。
算命先生的屋门敞开着,她看到里面蔓延着丧事气息。屋门的门框上垂下来两条白布,正随风微微掀动。她知道是算命先生的儿子死了,而不会是算命先生。
听到门口有响声,算命先生拄着一根拐杖出现了。他告诉张衰的妻子这段日子他不接待来客。望着算命先生转身进屋的背影,她发现他苍老到离死不远了。同时她想起了多种有关他的传闻,她想他的五个子女都替他死光了,眼下再没人替他而死,所以要轮到他自己了。算命先生刚才说话时的声音,回想起来也让她感到有些遥远,那沙哑的声音仿佛被撕断似的一截一截掉落下来。
已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一共曾有五个子女,前四个在前二十年里相继而死,只留下第五个儿子。前四个子女的相继死去,算命先生从中发现了生存的奥秘,他也找到了自己将会长生下去的因由。那四个子女与算命先生的生辰八字都有相克之处,但最终还是做父亲的命强些,他已将四个子女克去了阴间。因此那四个子女没有福分享受的年岁,都将增到算命先生的寿上。
因此尽管年近九十,可算命先生这二十年来从未体察到身体里有苍老的迹象。这一点在算命先生采阴补阳时得到了充分的证实。采阴补阳是他的养生之道,那就是年老的男人能在年幼的女孩的体内吮吸生命之泉。而他屋中的那五只公鸡,则是他防死之法。倘若阴间的小鬼前来索命,五只公鸡凶狠的啼叫会使它们惊慌失措。
每月十五是算命先生的养生之日,这一日他便会走出家门,在某一条胡同里他会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他就将她带回家中。对付那些小女孩十分方便,只要给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他找的都是一些很瘦的女孩,他不喜欢女孩赤裸以后躺在床上的形象是一堆肥肉。
算命先生的儿子是在这月十五的深夜,这一日即将过去时猝然死去的。但还是傍晚儿子回到家中,算命先生就从他脸上看到了奇怪的眼神。在此前一小时,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刚刚离去。
那是一个奇瘦无比的女孩,女孩赤裸以后躺在床上时还往嘴里送着奶糖。那两条瘦腿弯曲着,弯曲的形态十分迷人。女孩用眼睛看了看他,因为身体的瘦小,那双眼睛便显得很大。他的手触到她的皮肤时有一种隔世之感。每月十五的这个时候,坐在离此不远的街口的瞎子,便要听到从这里发出的一阵撕裂般的哭叫声,现在这种叫声再次出现了。那声音传到瞎子耳中时,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十分轻微,尽管这样,瞎子还是分辨出了这不是自己正在寻找的那个声音。
女孩子离去以后,算命先生便坐在一把竹椅上。他为自己煮了一碗黄酒糖鸡蛋,坐在椅上喝得很慢。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刚从澡堂出来,有些疲倦,但全身此刻都放松了,所以他十分舒畅。他喝着的时候,觉得有一股热流在体内回旋,然后又慢慢溢出体外。
儿子回到家中时,算命先生正闭目养神,他是睁开眼睛后才发现儿子奇怪的眼神的,在前四个子女临终前,他也曾看到过类似的眼神。
儿子吃过晚饭后又出去了,回来时已是深夜。那时算命先生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听着儿子从楼梯走上来的脚步声,脚步很沉重。借着月光,他看到儿子瘦长的影子在脱衣服,接着那影子孤零零地躺了下去。
第五个儿子的死,使算命先生往日的修养开始面临着崩溃。他感到前四个子女增在他寿上的年岁已经用完,现在他是在用第五个儿子的年岁了,而此后便是寿终的时刻。他觉得第五个儿子只能让他活几年,因为这个儿子也活得够长久了,竟然活到了五十六岁。算命先生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枯萎下去。这一日他发现那五只公鸡的啼叫,也不似从前那么凶狠。这个发现使他意识到公鸡也渐渐衰老了。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夜晚,开始有些恢复过来的算命先生,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这声音使算命先生一时惊慌失措。随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听声音像是一个女人。能从声音里分辨出敲门者的性别,使算命先生略略有些心定。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旁,然后无声地蹲了下去,将右眼睛贴到一条门缝上,通过外面路灯的帮助,使他看到了两条粗腿。腿的出现使他确定敲门者是人,而不是他所担心的无腿之鬼。因此,他打开了屋门。
樊瑹出现在他眼前,他认识她。她的深夜来访,使算命先生感到不同寻常。樊瑹在一把椅子里坐下以后,朝算命先生颇为羞涩地一笑,然后告诉他:她怀孕了。面对这个六十多岁女人怀孕的事实,算命先生并不表现出吃惊,他只是带着明显的好奇询问播种者是谁。于是樊瑹立即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红色,她尽管犹豫,可还是如实告诉算命先生,是她孙儿播下的种。
算命先生仍然没有吃惊,樊瑹却急切地向他表示她实在不愿意干那种事,她说她是没有办法,因为她不忍心看着孙儿失望的模样。樊瑹问怀中的孩子是否该生下来时,算命先生告诉她:要生下来。但是樊瑹担心:该婴儿生下以后,是作为她的儿女还是她的重孙?算命先生说这无关紧要,因为他愿意抚养这个孩子,所以她的担忧也就不存在了。
算命先生儿子的死去,尽管瞎子没法知道,但是瞎子连续几天不再感到这个瘦长的人从他身旁走过了。这个人走过时,他会感到一股仿佛是门缝里吹来的风。这人与别的人明显不同,所以瞎子记住了他。这人的消失使瞎子的内心更加感到孤单。
而吖妹的声音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尽管附近那所中学依旧时刻发出先前那种声音,那种无数少男少女汇集起来的声音,那种有时十分整齐有时又混乱不堪的声音。但是他始终无法从中找出她的声音。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瞎子听着那些声音三三两两从他身旁经过,他曾在那时候听到过吖妹的笑声,可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吖妹的笑声使瞎子黑暗的视野亮起了一串微微闪烁的光环,他看着那串光环的出现与消失,这些都发生在瞬间。吖妹的声音最初出现时仿佛滴着水珠,而最后出现时却孤苦伶仃,这中间似乎有一段漫长的历程,然而瞎子却感到这些都发生在瞬间。
03
这时候吖妹正朝瞎子走来,她的父亲走在旁边。瞎子听到了有两个人走来的脚步声,一个粗鲁,一个却十分细腻,但是瞎子并不知道是吖妹在走来。吖妹走近时,瞎子枯萎的眼眶里突然有潮湿的亮光,这情景使她对即将走到的地方产生了迷惑之感,她与父亲从瞎子身旁走过,不久就走入了算命先生总是敞开的屋门。
然后几辆板车从瞎子面前滚动了过去,一辆汽车驰过时,瞎子耳边出现一阵混浊的响声。他听到街上有走动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刚才汽车驰过时扬起的一片灰尘此刻纷纷扬扬地罩住了他。街上说话的是几个男子的声音,那声音使瞎子感到如同手中捏着一块坚硬粗糙的石头。有一个女人正在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另一个女人说话时带着笑声,她们的声音都很光滑,让瞎子想到自己捧碗时的感觉。吖妹的声音是在此后再度出现的。
吖妹出现在算命先生的眼前时,刚好站在一扇天窗下面,从天窗玻璃上倾泻下来的光线沐浴了她的全身,她用一双发怔的眼睛木然地看着算命先生。
听完她父亲的叙述,算命先生闭上眼睛喃喃低语起来,他的声音在小屋内回旋,犹如风吹在一张挂在墙上的旧纸沙沙作响。吖妹的父亲感到他脸上的神色出现了某种运动。然后算命先生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让人感到没有神色。他告诉吖妹的父亲:每夜梦语不止,是因为鬼已人了她的阴穴。
算命先生的话使吖妹的父亲吃了一惊,他望着算命先生莫测深浅的眼睛,问他有何救女儿的法术。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使吖妹的父亲感到是一把刀子割出来似的。他说有是有,但不知是否同意。
吖妹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所听到的只是声音,而没有语言。算命先生的形象恍若是一具穿着衣服的白骨,而这间小屋则使她感到潮湿难忍。她看到有五只很大的公鸡在小屋之中显得耀武扬威。
在确认吖妹的父亲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事以后,算命先生告诉他从阴穴里把鬼挖出来。
吖妹的父亲惊骇无比,但不久后他就默许了。
吖妹在这突如其来的现实面前感到不知所措。她只能用惊恐的眼睛求助于她的父亲。但是父亲没有看她,父亲的身体移到了她的身后,她听到父亲说了一句什么话,她还未听清那句话,她的身体便被父亲的双手有力地掌握了,这使她感到一切都无力逃脱。
算命先生俯下身撩开了吖妹的衣角,他看到了一根天蓝色的皮带,皮带很窄,皮带使算命先生体内有一股热流在疲倦地涌起来。皮带下面是平坦的腹部。算命先生用手解了吖妹的皮带,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麻木。他的手指然后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她的体温像雾一样洋溢开来,使算命先生麻木的手指上出现了潮湿的感觉。算命先生的手剥开几层障碍后,便接触到了吖妹的皮肤,皮肤很烫,但算命先生并没有立刻感觉到。然后他的手往下一扯,她便一漏无遗了。可是展现在算命先生眼中时,是一团抖动不已的棉花。
吖妹的挣扎开始了,但是她的挣扎徒劳无功。她感到了自己身体暴露在两个男人目光时的羞耻。
那个时候瞎子听到了吖妹的第一次叫声,那叫声似乎是冲破她的胸膛发出来的,里面似乎夹杂着裂开似的声响。叫声尖利无比,可一来到屋外空气里后就四分五裂。声音四分五裂以后才来到瞎子耳边。因此瞎子听到的不是声音的全部,只是某一碎片。吖妹的声音的突然出现,使瞎子因为过久的期待而开始平静的内心顷刻一片混乱。与此同时,她的叫声再度传来。此时吖妹的叫声已不能分辨出其中的间隔了,已经连成一片。
传到瞎子耳中时,仿佛是无数灰尘纷纷扬扬掉入在瞎子的耳中。声音持续地出现,并不消去。这使瞎子感到自己走入了吖妹的声音,就像走进自己那间小屋。但是瞎子开始听出这声音的异常之处,这声音不知为何让瞎子感到恐惧。在他黑暗的视野里,仿佛出现了这声音过来时的情景,声音并不是平静而来,也不是兴高采烈而来,声音过来时似乎正在忍受着被抽打的折磨。
瞎子站了起来,他迎着这使他害怕的声音,摸索着走了过去。他似乎感到了这迎面而来的声音,如一场阵雨的雨点,扑打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隐隐作痛。声音在他走去的时候越来越响亮,于是他慢慢感到这声音不仅仅只是阵雨的雨点。他感到它似乎十分尖利,正刺入他的身体。随后他又感到一幢房屋开始倒塌了,无数砖瓦朝他砸来。他听出了中间短促的喘息声,这喘息声夹在其中显得温柔无比,仿佛在抚摸瞎子的耳朵,瞎子不禁潸然泪下。
瞎子走到算命先生家门口时,那声音骤然降落下去。不再像刚才那样激烈,降落为一片轻微的呜呜声,这声音持续了很久,仿佛是一阵风在慢慢远去的声音。然后吖妹的声音消失了。瞎子在那里站了很久,接着才听到从前面那扇门里响出来两个人的脚步,一个粗鲁,一个却显得十分沉重。
04
在吖妹回到家中的第二天,张衰由他妻子搀扶着去了算命先生的家,他们是第一次来到算命先生的小屋,但是他们并不感到陌生。在此之前,一间类似的小屋已经在他们脑中出现过几次了。
张衰坐下后,算命先生那令人感到不安的形象却使他觉得内心十分踏实。灰白的张衰在苍白的算命先生面前,得到了某种安慰。张衰的妻子站在他们之间,她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健康,但是这种感受让她产生了分离之感。
算命先生在得知他们来意以后,立刻找到了张衰的病因。他告诉他的妻子:张衰与他儿子命里相克。
算命先生是在他们的生肖里找到张衰的病因的,他向她解释:因为他是属羊的,而他儿子属虎。眼下的情景就是羊人虎口。因此张衰已经在劫难逃,他的灵魂正走在西去的路途上。
算命先生的话使他和他妻子一时语塞。张衰不再望着算命先生,他低下了头,他的眼中出现了一块潮湿的泥地,他感到自己的虚弱就在这块泥地的上面。这时张衰的妻子问算命先生:有何解救的办法?
算命先生告诉她,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除掉她的儿子。她听后没有说话,算命先生的模样在她的视线里开始模糊起来,最后在她对面的似乎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她听到丈夫在身旁呼吸的声音,他的呼吸声让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曲折起来。
算命先生说所谓除掉并非除命,只要她将五岁的儿子送给他人,从此断了亲属血缘,这样他的病情就会不治自好。算命先生的模样此刻开始清晰起来,但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转向看着低垂着头的张衰,然后又抬头看看从天窗上泄漏下来的光线,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算命先生表示如果她将儿子交给别人不放心,可交他抚养。
算命先生收养张衰的儿子,他觉得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来张衰可以康复,二来他膝下有子便可延年益寿。虽然不是他亲生,但总比膝下无子强些。尽管张衰的儿子在命里与他也是相克,但算命先生感到自己阳火正旺,不会走上此刻他正走着的那条西去的路。他指着那五只正在走来走去的公鸡,对张衰的妻子说:如果不反对,你可从中挑选一只抱回家去,只要公鸡日日啼叫,他的病情就会好转。
05
吖妹在那天回到家中以后,从此闭门不出。多日之后,吖妹的父亲在一个傍晚站在院中时,蓦然感到难言的冷清。樊瑹的离去也有多日,她临走时只是说一声去外地亲戚家,没有说归期。她的孙儿时时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己家门槛上,丧魂落魄地看着吖妹的屋门。张衰由他妻子搀扶着去过了算命先生的家。他没有向他们打听去算命先生那里的经过,就像他们也不打听吖妹一样。他只是发现在那一日以后,再也不见那脑袋很大的孩子在院里走来走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公鸡,一只老态龙钟在院中走来走去的公鸡。
张衰的病情似乎有些好转了,他有时会倚在门框上站一会,看着公鸡的眼神有时让吖妹的父亲感到吃惊,因为他的目光似乎混乱不堪。尽管张衰原先的病情有些好转,可他感到有一种新的病痛正爬上他的身体,而且他在张衰的妻子身上同样也隐约看到过这种病。后来他在自己女儿身上也有类似的发现。女儿此后虽然夜晚不再梦语,但她白天的神态却是恍恍惚惚。她屡屡自言自语,脸上时时出现若即若离的笑容,这种笑不是鲜花盛开般的笑,而是鲜花凋谢似的笑。
不久,吖妹出现在大街上。她的嘴里哼着一支缓慢的曲子,在街道的右侧迟缓走来。在这个没有雨也没有阳光的上午,吖妹的形象显得很灰暗。她那张若有所思的脸,仿佛在暗示对往事的回首。吖妹走在灰白的水泥路上,很像是一种过去的故事往这里走来。
吖妹在走来的时候,她的右手正在解开上衣的纽扣,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显得十分优美。纽扣解开以后,她的身体出现了一根树枝似的倾斜,她开始从身上一点一点推开了那件上衣,然后右手抓住衣角,衣服便垂落在地了。她走了那么一会才松开右手,衣服就在街道上迅速地躺了下去,无声无息。接着她剥开藏青的毛衣,她依旧显得很美。藏青的毛衣掉落在地以后的模样,很像是一个人正在平静地死去。随后她开始解开白色衬衣的纽扣,纽扣解开以后恰好一股微风吹来,使她的衬衣出现了调皮的飘动。衬衣掉下去时显得缓慢多了,似乎是一张白纸在掉落了下去。
吖妹走到一棵梧桐树旁,她伸出手抚摸了梧桐树野蛮的树干。然后她将身体靠了上去,她继续哼着那支曲子。她似乎看到前面有很多人都站着没有动,于是她模糊地回忆起很久以前甩过的钢笔,墨水留在地上的斑点。
吖妹在那个时候解开了皮带,那条黑色长裤便沿着她白晃晃的大腿滑落下去,滑下去时似乎产生了一阵丝滑的感觉,她不禁微微一笑。她那条粉红色的短裤也随即滑落下去。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裤子包围中伸出了右脚,脚上没有袜子,接着她同样小心地伸出了左脚,左脚也没穿袜子。她赤裸的脚踩在了粗糙的水泥地上,她继续往前走去。吖妹赤裸的身体在这个阴沉的上午白得好像生了病。一股微风吹到她稚嫩的皮肤上,仿佛要吹皱她的皮肤了。她一直哼着那支曲子,她的声音很微弱,她的声音很像她瘦弱的裸体。她走到了瞎子的身旁,她略微站了一会,然后朝瞎子微微一笑后就走开了。
瞎子在此之前就已经听到吖妹的歌声了,只是那时候瞎子还不敢确定,那时候吖妹的歌声让他感到是虚幻中的声音,他怀疑这声音是否已经真实地出现了。但是不久之后,吖妹似乎像水一样流了开来。这水流到他身旁以后并没有立刻远去,似乎绕着他的身体流了一周,然后才流向别处。于是瞎子站了起来,他跟在吖妹的声音后面走向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吖妹一直走到江边,此后她才站住脚,望着眼前这条迷茫流动的江,她听到从江水里正飘上来一种悠扬的弦乐之声。于是她就朝江里走去。冰冷的江水从她脚踝慢慢升起,一直掩盖到她的脖子,使她感到正在穿上一件新衣服。随后江水将她的头颅也掩盖了。
瞎子听到几颗水珠跳动的声音以后,他不再听到吖妹的歌声了。于是他蹲了下去,手摸到了温暖潮湿的泥土,他在江边坐了下来。瞎子在江边坐了三日。这三日里他时常听到从江水里传来吖妹流动般的歌声。在第四日上午,瞎子站了起来,朝吖妹的声音走去。他的脚最初伸入江水时,一股冰冷立刻袭上心头。他感到那是吖妹的歌声,她的歌声在江水慢慢淹没瞎子的时候显得越来越真切。当瞎子被彻底淹没时,他再次听到了几颗水珠的跳动,那似乎是吖妹微笑时发出的声音。瞎子消失在江水之中,江水依旧在迷茫地流动着,有几片树叶从瞎子淹没的地方漂了过去,此后江面上出现了几条船。
三日以后,在一个没有雨没有阳光的上午,吖妹与瞎子的尸首双双浮出了江面。那时候岸边的一株桃树正在盛开着鲜艳的粉红色。
吖妹离开了,吖妹的父亲失心疯了。而算命先生依旧如故,没有半点逊色。张衰的儿子过继给算命先生后,脸色好了,但异常的事情又浮现了,张衰和他妻子的脸色似乎多了点奇异的色彩。而二十多岁的樊瑹孙子最后因为吖妹的死去逐渐消瘦。
关于他,这得从算命先生谈起。算命先生用自己五个孩子的生寿来让自己延年益寿,最后的算盘也算到了这个粗大肥壮的他身上,抓住了这个根,他也逃脱不掉命运的圈套。
半年后,樊瑹回来了,带着一个男丁,躲进了算命先生的房间里。而算命先生的命运也就因为这个男丁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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